第二日,聞辯和伽衡一早便出門辦事,趙無量鑽進書房裡一整天都不出來,晚飯的時候才把阿忍叫過去。膏藥味彌漫在整間屋子裡,滿牆的字畫在燭火照不到的高處沉默地懸著,生出肅殺之意。她跨過門檻便問:“義父痹症又犯了嗎?我等會兒去給您煮五物湯。”
趙無量擺擺手,“你去一趟長安怎麼樣?”
她知道義父說的話從來都是告知而非詢問,隻等著他繼續說。
“般若的隊伍要去長安,你跟著他,可保一路上順通無虞。我腿腳不便,折騰不起這麼一趟,此行有兩件事請你代勞,”他用毛筆蘸了點漿糊,將桌上的信封起來,“一是照看泥像。這泥像對於一個人來說十分重要,除了聞辯以外,任何人都不得掀開紅布看。我不能放心,還請你仔細看著。”
阿忍點點頭。
“二是替我探望王摩詰,把這封信親手帶到。”趙無量摩挲了會兒信紙粗糙的表麵,以紙封題,遞給阿忍。“幾十年的老朋友了,他來過沙州,我也去過長安。隻是近年來兩人都瑣事纏身、困與一地,再想見麵卻是不能夠了。”
阿忍又應了。囑咐過一些事情後,他揮揮手讓她出去,這是義女第一次獨自出遠門,她需要些時間準備。滿屋寂靜,他站起來,一瘸一拐地踱到牆邊,第一幅《使至塞上》便是王維贈予的,而後十九年光陰似流水。他慢慢走過自己按時間順序收藏的字畫,像走過自己的一生,最後停在吳道子的臨摹畫麵前。《地獄變相圖》。
如魚遊網,將是長流;脫入暫出,又複遭網。
他嗤笑一聲,將它扯下來。
當晚阿忍便收好了行李,她的東西不多,就幾件換洗的衣物、鞋襪,再加上錢財和幾本書。趙無量平日裡想起來就給她零花錢,想不起來就沒有,這次出手闊綽,一口氣給了十兩銀子。商隊裡的生活物品一應俱全,況且她的生活能力極強,比起自己,是義父更需要人擔心一些。於是又拿紙細細地寫下義父可能會忘記的事,寫到一半時,門被人推開了。
伽衡推開門才後知後覺地想起漢人女子的閨房好像是不能擅闖的,好在阿忍脾氣好,隻是對他微微一笑,露出詢問的表情。這一笑便讓他放心走了進來,瞧了瞧她的臉,高興道:“今日我們發了一批貨給本地的店鋪,拿到了錢,我就去了集市。沙州的集市還是有點小,聽趙師傅說你要一同去長安?那裡的街市像飄滿花燈的河水一樣。”
他一邊說,一邊從懷裡掏出一個絲絹包裹的小物件塞進她手裡:是兩把銀釵朵,飛鳳魚尾花紋,中間鑲嵌著西域的寶石,在不怎麼明亮的油燈下光彩流轉。阿忍愣愣地捧著它看,伽衡直接一屁股坐她身邊,把毛茸茸的腦袋也湊過來看:“正常來說要五十文錢,可那老板不識貨,三十文就賣給我了。”
“這怎麼好!”阿忍慌忙推回他手裡。她從來沒有從趙無量那裡得來這麼漂亮的飾品,而一個僅僅認識了兩天的男人說送就送了......他知不知道給漢族女子送發飾有什麼含義呀?胡人確實不講究禮數,然而他的親近又是不帶任何下流意味的,就像草原上的馬一路歡快地跑過來,用鼻子蹭你掌心。自己若是真要板著臉糾正他,反而顯得無趣了。她猶豫片刻後又說:“這樣貴重的禮物還是不太合適。”
“三十文錢哪裡貴。”伽衡又塞回去,“你這樣漂亮的姑娘,沒有一件相稱的頭飾才是不合適。”
她簡直要被這樣直白的誇獎嚇呆了,結結巴巴地又推辭了幾番,實在拗不過他,隻好道謝接過。買都買了,自己不接受這對釵朵也無處可去。伽衡見她手足無措,對如何弄自己的頭發沒什麼主意,一拍掌道:“你的臉型適合梳雙螺髻。盤好以後,把釵朵插在左右兩髻的根部就行了。”
阿忍連忙應聲,立馬就開始嘗試,怕伽衡還要熱情地過來幫她盤。好在伽衡隻是倚著門框看了會兒,道了聲晚安便走了。她捋著一小簇頭發——要把它編成麻花繞在最外麵,一會兒想起伽衡那兩根細細的麻花,一會兒看看那兩根雅致的銀釵朵......經書上寫著“照見五蘊皆空”,一切色相都是虛假而無意義的刹那變化,她理解得很清楚。
但她還是喜歡漂亮首飾。
理可頓悟,事需漸修。她忍不住笑著搖搖頭,楞嚴經此言不虛啊。
第二日寅時不到,伽衡和聞辯便收拾好了東西去正堂與趙無量告彆。阿忍正在低頭在喝胡麻粥,頭上真的盤著雙螺髻、戴著他剛送的釵朵,隻是盤得不是很對稱。她見伽衡進來莫名有點不好意思,小聲道了“早上好”,又被聞辯從頭到腳誇了一遍後,臉都要埋到碗裡去了。
“抬頭呀,”伽衡輕聲笑道,“你好漂亮。”
聞辯瞪他,“你不要言語輕浮。”
伽衡依言閉嘴,低頭看見自己麵前也是一碗胡麻粥,無可奈何道:“那說句實在的,這一碗粥哪裡夠......”
聞辯瞪他瞪得目眥欲裂,又忙跟趙無量解釋這胡人最近幾年才與漢人接觸,不懂禮數,千萬彆見怪,卻見後者半閉著眼嗯嗯啊啊地應答著,根本就是沒睡醒的樣子。阿忍在下麵悄悄問伽衡:“你想要胡餅還是煎餅?”
“胡餅,可以要三張嗎?”
“可以的。”