他們跟著進了大堂,王維便在羽席上跪坐好。唐朝以來,交椅、胡床進入千家萬戶,人們漸漸舍棄了席、榻類這樣不舒服的傳統坐具。她與聞辯對視一眼,也在對麵跪坐下,卻遲遲不見誰來倒茶。王維喚了好幾聲,紅豆才莽莽撞撞衝進來,把過燙的茶水斟上。
他歉意道:“寒舍實在沒什麼下人,紅豆不懂事,請放一會兒再喝吧。”
兩人連連道無妨,阿忍在生人麵前不好意思講話,她懷疑麵前這個老人是不是也怕生,因此才拆開信開始看,屋內一時陷入令人尷尬的沉默中。縱使聞辯善於與人交際,也不好在對方讀信時開口,兩人便注視著王維的表情由慣常的平和漸漸開始變化,最後下極大決心般抬起頭、不得不麵對兩人時,眉頭仍無意識地皺著。
“趙娘子,”他開口,“趙兄說他近年腿腳越發不好,還能走動嗎?”
“勞您掛記,走還是可以稍微走走的,隻是站立的時間不能太長。我和師弟會儘心侍奉義父的。”
他一會兒沒說話。阿忍趁此機會觀察了一下大堂布置,與義父那般堆得亂七八糟、什麼好東西都掛出來相比,王維的家裡顯得素淨多了,庭院空蕩蕩,屋內也是空蕩蕩,唯有對麵的牆壁上有幾筆墨痕,遠觀像是霧氣中的山。與其說是清冷幽邃的山水意境,不如說是超出塵世美學的宗教境界,房裡的一切都顯示出身與物化、隨緣任運的禪韻——除了它們的主人,他正捧著張輕飄飄的信紙,知曉沉重的命運再次向自己碾壓而來。
“沙州到長安路途遙遠,既然來了,便多玩幾日吧。趙兄有沒有說讓你什麼時候走?”
“沒有明說,但想必還是跟著聞先生一起回去的。”
“多住些時日吧。”他仍勸道,“住到秋天。正好過些日子我去輞川住,不知趙娘子願不願意同去?那邊可以劃船釣魚、摘花打果,下人也更多一些,有五六個姑娘可以陪你一起玩。我到時候再專門遣車把你送回去。”
聞辯不易覺察地挑了一下眉頭。阿忍立刻便答應了,想來王給事無妻無子,獨自住在大彆墅裡也該很寂寞,“好,我待會兒就寫信告訴義父一聲。我和師弟有一個人在家就夠啦,我今年留在長安陪陪您。”
王維輕輕笑了起來,偏頭與聞辯交談。聞辯身上有一種超乎凡人的魅力,彆人說什麼他都知道,還能以一種謙遜、溫和、風趣的方式擴展延伸話題並在同時調動對方的興致和積極性。他本來是寡言且心不在焉的,幾句話後卻傾蓋如故,兩人從詩聊到畫聊到佛聊到時局,又轉移到輕鬆愉悅的軼事上。
他便說起與趙無量相識的故事,那還是開元二十四年的事,他赴河西節度使幕為監察禦史兼節度判官。
是年三月,河西節度副大使崔希逸及吐蕃戰於青海,敗之。他受命出使宣慰崔希逸及邊地眾兵士,時間長達一年,其間寫詩無數,《使至塞上》就是最著名的一首。寫完這首詩的第三天夜裡,一個年輕男人破門而入,手裡拿著這首詩的抄紙。
“這是你寫的?”他披發覆麵,睡袍及地,一雙因熬夜而發紅的眼睛睜得大大的,“你寫的?你叫王維?”
他嚇得幾乎要喊人,對方卻極興奮地坐在了桌上,伸出一隻手,“不知道你聽沒聽說過沙州第一神手?就是我,趙無量。和我交個朋友吧!”
這隻手他一握就是二十年,他們頻繁書信往來,見麵暢聊的日子卻隻有二十天。那夜後的十天裡,他每日去找趙無量,每日贈其一首詩,隻談詩畫,不談世事;幾年後趙無量來了長安十日,每日來找他,每日贈其一座泥塑,隻談佛法,不談俗塵。
伯牙與子期,統共也就相處了八月十五的那一天晚上。
他得知己如此,已經心滿意足。隻是他也知道這位知己的性情,都不算一個傳統意義上的良友,更不會是個好父親。又看一眼旁邊乖巧溫順的阿忍,他心裡隻剩一聲喟歎。
共用午餐後,王維將他們送到門口。“趙娘子,過陣子要去輞川時便叫紅豆去找你,你暫且在客棧住著。”他扶著門框道,又強調道,“平日裡無聊也可以隨時來,我一介小官,平日裡沒什麼事,可以教你作詩繪畫。你……”
阿忍很高興地應了一聲。
“你四處逛逛,長安很好的。”
以智上求佛道,以悲下化眾生。不為自己求安樂,但願眾生得離苦......他關上木門,將外麵那個喧鬨繁華的世界與自己荒蕪的小院隔開。
聞辯將阿忍送回去後就再次出門,鄭龜壽已經叫好馬車等他。兩人坐上馬車,鄭龜壽又強調了一遍:“我前幾日去過了,發現他外出未歸。”
窗簾擋著日光,兩人在昏暗而悶不透風的車內對坐著,忍受著顛簸。剛剛也是走得這段路,然而聞辯剛剛身心舒暢,現在暈的想吐。他沒有說話,閉眼開始冥想,過了大概半個時辰才到目的地。這是一座朱門大院,門邊本該擺石獅子的地方擺的卻是神荼、鬱壘兩尊泥塑門神,凶神惡煞、栩栩如生,似乎下一秒就要震聲怒吼。
聞辯頗感興趣地看了一會兒,叩了叩門環。有童子應門道:“我家主人一個月前去杭州遠遊了,至今未歸。”