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我就說吧。”鄭龜壽嘟噥道,“你還不信。”
聞辯謝過童子,淡淡開口道:“這又如何,隨我去杭州便是。我不找到這個聶蟠,你也彆想溜走。”
聶蟠是個泥塑師,雖不及趙無量技藝精湛,然而在達官貴族中左右逢源,近年來甚至成為了聖上的禦用泥塑師。他是以製作人俑發家的,即使在唐朝,許多有錢人家在去世時仍喜歡用假人陪葬,寓意到了地下仍有仆人伺候,而人俑的製作技術和尋常的塑像就大不相同了。佛像求神韻,人俑求逼真。改行多年聶蟠也沒改掉寫實的習慣,從門前這兩尊門神身上便可窺見一斑。
然而人俑的寓意並不吉利,所以泥塑師通常是自由發揮,不會按照誰的模樣來做。鄭龜壽給他的報酬就是這樣一條消息:五十年前,有人請聶蟠為自己塑像,要求必須是一模一樣。
鄭龜壽那時坐在他對麵,勝券在握的表情。他不知道鄭龜壽對自己的情況了解多少,眼下隻能決定一直將其帶在身邊,把聶蟠的事徹查到底。
"不過也還是挺巧的。"他冷不丁說,“這一趟你找上我,而我恰好運了趙師傅的一件貨物。彆人或許不知道,但趙師傅祖上可以追溯到漢朝,也是做人俑的。你聽說過嗎?”
鄭龜壽眼珠微微顫動,不等他開口,聞辯就道:“好了。一周後我們出發去杭州,彆想耍滑頭,我叫安金把鄭櫪看住,在我們回來之前他哪兒都沒法去。”
“悉聽尊便。”
鄭宗望踩上馬車,和他對坐著,心中暗暗發笑。這正是自己想要的。
正好在七天後,聞辯的私人郵差將一封信送到他手中——他說一周後再出發就是為了等這個。郵差是他當時途徑沙州時留在那裡的,畢竟趙無量的義女在他身邊,若有急事可以通過郵差找他。自秋天啟程後,阿忍給趙無量寫了好幾封信,均未得到回音,可能是他沒收到,也可能是回信沒送到,這都正常。聞辯隻寫了一封信過去,說務必讓郵差把回信送到長安。
如今郵差總算是來了,拆開卻不是故人的字跡。
般若足下:我於十二月十五返沙州,家門大敞,父不知所蹤。若先生有任何消息願亟告知,暫勿送姊還家。趙有覺敬頌春安。
趙無量失蹤了?他將信紙放在燈台上燒掉,催馬去了雲海間。伽衡正和雇傭的掌櫃在對賬,每次進了新的貨物他們都要一起估計價,隻聽他說道:“......你應該賣給他呀,今年西域開采出了一口新的翡翠礦,這幾年翡翠價格都要跌......”
“老潘,你先出去一下。”聞辯進來便生火燒水,伽衡湊過來,“我來吧。”
水開始咕嘟咕嘟地響。他轉身輕聲說:“我現在要你去一趟趙無量家,他失蹤了。”
“他被擄走了?”
“他自己出玉門了。”聞辯淡淡地說,“人就不用管了。但是我要你去他家裡找兩綹頭發,應該是用細繩綁好、存放在隱蔽之處的,一綹是黑且直的,另一綹是黑且卷的。明日日出前就走吧,我明天也要出發去杭州。”
儘管伽衡心中有很多問題,但他知道聞辯不喜歡問問題,當下隻是答應。為這樣奇怪的任務跑這麼遠?日出前就出發?阿忍可還在長安呢。
那又怎樣,他轉念一想,自己騎馬最快,理應去沙州;隊裡的其他雜役都留在客棧陪阿忍,多一個自己又不會更安全。
“你在想什麼?”
“沒什麼,”他笑道,“才想起來這裡是長安。”
作為一個向導,伽衡永遠不會離開隊伍太久,沙丘、湖泊的位置會轉移,狼群在窺視,天氣變幻無常……人們都好容易死掉。沙與荒原是完全屬於他的世界,沒他不行。
但是現在是在長安,漢人的長安,天底下最安全的地方,有沒有他一個小小胡商都無所謂。
聞辯懂他的意思。“這樣晚,阿忍應該睡了,你叫曹沛沛跟她說一聲吧。或許你想等到明早跟她打個招呼再走?”
“城門一開我就走。”
聞辯既然此刻來找自己,必然很急,他決定能走多早就走多早,與曹沛沛打了聲招呼就把借來的馬全部趕上了。他猶不放心,撕下賬簿的廢頁給阿忍寫了幾句話,讓聞辯代為轉交。
五更二點,鼓自內發,諸街鼓承振,坊市門皆啟,鼓三千撾,辨色而止。侍衛費力推開厚重的城門,寒風灌入,第一位行人騎著一匹五花小矮馬飛馳而出,後麵跟著浩浩蕩蕩的馬群。他回頭望長安城巍峨高聳的城牆,丹漆沉沉,紺色的霞光輝映其上,天地間萬籟俱靜、空無一人。