Beast 我並不懼怕結果。我懼怕這……(2 / 2)

小提琴被雨聲蒙得低柔,響了三十秒,被窩裡挪出一隻不情不願的手,神準按斷鬨鈴。過了一分鐘鬨鈴再響,這次出被子的還有頭。認萍生迷瞪著看看時間,一鍵刪除了十五個間隔一分鐘的鬨鈴。

一床人都有早起的理由,南宮神翳早起去機場接人,認萍生早起跨市掃墓。前者的“早”和他的不是一個概念,比同床人早起永遠是妄想,他的第一個鬨鈴設在五點鐘,被南宮神翳提前關了。認萍生一向淺眠,前幾年基本隻能睡三小時,對方起床的動靜微乎其微,他竟然也就睡過去了。

他洗漱完,抓過深色襯衫換上,下了一碗小餛飩涼著,熱好飯菜裝進飯盒。早晨陰沉沉,有下大雨的征跡。陽台上沒搭雨棚,他匆匆拉開門,沒找到前兩天放出去見光的佛座蓮,回頭發現南宮神翳已經先收進來了。認萍生發微信給他表揚,原本還想搭配一張同款表情的蜜桃貓,群聊“刻樹小分隊”先跳到上方,他順手點開,是一條推送。

認萍生還沒細看,發送人“聞笛”光速撤回,改成兩張截圖。前一張是標題,“謹以真相換逝者安息:海王星寶寶五周年忌”,後一張取自部分正文,“瀧海醫藥”“翳流”“藥廠事故?”戳得他眼眶刺疼。文章借悼祭之名,揭露當年瀧海醫藥的“海王星”項目是一起蓄意的活體試驗,暗示藥廠事故內有玄機。他又看了看,刪除聊天記錄,直接靜音。

清明節三天假,掃墓還是集中在正日,但另兩天的擁擠度也極其可觀。Smart微型在一鍋稠粥裡頗有用武之地,認萍生提前一個出口下高架,繞路去了中州市福利院。

二十年流逝,中州市各區的老年福利院辦得紅火,兒童福利院依舊在郊區孤寡,樓房滿布傾頹跡象。他頭次來這裡是七歲,那時還叫慕少艾,父母死於車禍;頭次離開是九歲,跟養父姓,改名認萍生;十四年後,養父心臟病突發死在實驗室,他照舊沒有父母緣。

他走到門外,陰天有感,開始飄雨。先前散在外頭遊戲的呼啦一聲閃進屋裡,像是被他吹哨驚回小巢的雛鳥。幼時爬過的老樹還沒下崗,一米多的高度歪扭刻著三條杠,似一出走板的桃園結義,風吹雨淋十來年,隱進樹皮裡。

當年福利院對麵有所小學,凡有學校必有零食攤,辣手摧樹三兄弟輪流上樹,猜地上的包裝袋是大皮哥還是辣骨頭。慕少艾生來有神算的天賦,眉眼一彎掐指一算:“猜什麼猜,總歸是五毛一袋。”老大朱痕染跡高深莫測,二哥羽人梟獍一臉深思。認萍生現在仍認為那是一個很天才的妙解,這年紀不會想著硬幣犯饞,但可以趁早培養發家致富的鬥誌。

他們三個的第一桶金是三塊錢的零食,拿消息和苗叔換的,兩種零嘴都有。那年秋天福利院接連有人生病,送到醫院不久就被人領走,頗為可疑。朱痕染跡心細,慕少艾鬼精,羽人梟獍靠情報,小分隊協力湊出一小塊真相,再由初出茅廬的苗大記者拚上一塊。事情捅到中州市局,福利院的人已經重新換過一批,好處是打斷了一條人肉買賣的路徑,貽患卻難以計量。那些假稱被人收養的孩子,一個都沒找回來。

三人小隊各奔東西:朱痕染跡在苗叔幫助下圓了他的富二代音樂夢;羽人梟獍想靠父母在罪惡坑的人脈找個朋友,養父孤獨缺曾是那裡的元老,和苗叔打過交道。領養那天他把梟字改成非字,孤獨缺挖苦了半天,摸著胡茬,倒有些讚許的意思;至於慕少艾,苗叔看他生父是中醫,養父最好也和醫沾邊,熱心牽來一名藥理學家。套用遠緣優勢說,認萍生能以Samuel的名字在學界穩占一席之地,苗叔功不可沒。

在認萍生印象裡,苗叔是個“年少氣盛年老氣更盛”的理想主義者。他年逾不惑還活躍於第一線,拿一筆獎金捐一筆,求婚是在戰地,以子彈殼代替戒指,向年輕的同行許下諾言。

誰都沒想到這對夫妻會在五年前死於爆炸。他們的獨子阿九是先天性單心室患者,原計劃來年做改良Fontan手術,才剛過完四歲生日。

一年後養父去世,認萍生在遺物裡發現一疊資料,一份是針對參與“海王星”臨床藥物實驗的受試者的追蹤報導,另一份是名為Aleph-M的藥品分析報告。

“海王星”是瀧海醫藥受翳流集團委托針對PKU開發的藥品,研發階段就備受矚目。研發團隊的核心是享有盛譽的芙蓉骨,剛成年就憑幾篇核心論文獲取留學資格,一年後隨導師Alphonse進入瓦爾研究所,很快在團隊內嶄露頭角。他是年輕一代的神話,高中出櫃,和家庭斷絕關係出走異國,功成名就載譽而歸。他與同事天來眼、莫虹藏注冊成立的瀧海醫藥,是中州市首家CRO。

五年前,“海王星”已進入II期臨床試驗階段。追蹤報導表明,I期臨床試驗受試者病情穩定,苯丙氨酸濃度控製在正常值,但七成兒童出現骨痛征狀。而在Aleph-M中檢測出某種未知成分,首批受試小鼠骨骼代謝紊亂,無一例外。

分析報告出爐不到十天,水瀧影區發生瓦罐車爆炸事故,二次爆炸波及瀧海藥廠,前來視察的莫虹藏和兩名記者當場身亡。瀧海醫藥宣告破產,債務在一年內償清,而芙蓉骨、天來眼沒有再公開露麵。

認萍生對這類細枝末節的敏感度近似凶鷲,他抓著報告,想起末次拜訪苗叔時磕磕絆絆而難掩關切的問話,各條冗碎的信息在痛楚裡連成一線。

二十二歲是個微妙的年齡,成熟到可以承擔起一段婚姻、一個家庭,青澀到不計後果全力莽跳。

認萍生在二十二歲那年跳了一次。

然後他又跳了無數次,從安全區跳到荊棘地,從一個時區跳到另一個時區,有幾次隻有他獨自一人,有幾次是和朋友一起。但再怎麼躍遷,他都跳不回第一次吃五毛一袋小零嘴的秋天。

認萍生在空蕩蕩的門口站了幾分鐘,頭發半濕鑽進車門,放歌消磨堵車時間。第一首是《就算世界無童話》,到達目的地,歌單正巧滾過一個循環。

墓園門口,電子屏的數字不時變動,傘來傘往,花色雜到極致反而單調。傘下有小孩輕快的彈跳步,傘上是仿似梵高《星夜》的樹冠,久看顯出扭斷頭頸跳舞的怪誕。他走得不快,雨本細微,有一陣沒一陣,空氣裡隻剩孱弱的黏濕。

墓碑排得嚴密,焚燒桶一放,過道轉身都嫌逼仄。他清理完台麵,布好兩碟葷素一碗米飯,燒了幾張黃表和兩摞元寶,上完香,揀了兩件實驗室的趣事和養父說,結束時將近正午。苗叔葬在同一個墓園,往前幾排左走到底就是,過道口站著一個枯瘦的人,帽簷加口罩遮住整張臉,一張一張往桶裡丟A4紙。認萍生小聲借過,那人側身擋碑,沒等紙燒儘就走了。

苗叔墓前已經布置妥切,羽人非獍早他一步來折元寶,成品個個板正。認萍生撈走一張黃表,卷的蠟燭要散不散。折元寶的看不過去,壓著端口一掐一旋扔進火裡,黑絮飄空,熱浪扭動,害人迷眼。認萍生又折了幾隻扁元寶和散蠟燭以表心意,之後就負責燒了。

“朱痕呢?”認萍生拆開花束的包裝,“這兩天他帶阿九?”

羽人非獍一絲不苟把花枝插進綠植:“在忙。阿九說要去惠比壽家,複習語文,調解家庭矛盾。”

“調解費抵夥食費,穩賺。”認萍生正氣凜然麵向墓碑,“不是我教的。”他壓低聲音:“朱痕還在忙?就早上那個推送?”

“不止。有人在網上發布瀧海醫藥兩個項目的資料,很棘手。”

認萍生看著墓碑沒說話,兩人一起上香,向苗叔彙報了阿九的身體狀況和偏科陳病,道彆後拎著袋子朝出口走。

“哪兩個項目?我是說另一個。”

“Annihilator,一種藥名。”羽人非獍皺眉,“師父在灰市聽到過,朱痕在查。”

“難怪你舍得出門。你家老頑童又出了什麼怪條件?”

福利院的案子沒結,以孤獨缺的手腕不難摸清是哪方手筆,不說自然有他的顧慮,羽人非獍敬重他,這方麵上卻毫不領情,養父子兼師徒的情報戰總以平局收場。中州市市局長笏政早就懷疑瀧海案與非法藥物交易網有關,這條消息的價值足夠孤獨缺狠敲養子一筆了。

羽人非獍推推眼鏡:“解決父母輩的心病。”

“嗯哼?”

“相親。”

“犧牲真大。”

“鑒定中心很忙,我這月隻能請兩天假,半天掃墓訪友,半天陪他吃酒,一天相親。”羽人非獍補充,“明天。”

認萍生稱許:“讚。有想法。清明節和法醫更般配,可以提升成功牽手的機率,但躲得過初一躲不過十五。還在等你那位初戀?”

“不是。”羽人非獍說,“我早上送阿九上門,金八珍正好在,我走的時候他們已經聊到你的育兒方針了。”

“攢夠家底再說。”認萍生頭疼,“果然是壓力激發潛力,羽仔你話都比平時多一倍。”

“配合你。”羽人非獍罕見地沒計較他的稱呼,送他到泊車點,“心情好點了?”

“還不壞吧。”背包裡手機一震,認萍生神色稍一和緩,掏出手機瞄短訊,“東西回頭發我,我先回去領同,咳,員工福利了。”