agnus dei, qui tollis peccata mundi, miserere nobis.[3]
二十二歲前,認萍生的規劃是寧靜柔和的淺灣,狂風暴雨至多泛起小弧,基準線不會上下偏移。他記性不錯,就等無災無難浮過畢業,把日子過成小火煨藥,和家學打一輩子交道。
二十二歲後,認萍生熬空心血鑿另一座山,啃不喜歡的英文,睡眠超過四小時會有負罪感。他不在乎他的規劃歪曲成什麼樣,隻看終點,終點的名字叫真相,距離、深度都不重要。
再然後他發現打破規劃的樂趣。不去打破,無從證明原初的規劃究竟是自己想要的,還是彆人希望自己要的。牽著他的親情斷儘,環著他的友情暫且遠隔,蓄力衝遠,漂泊未必不快活。
有一陣他很瘋。飆車、酗酒、性,輪番交替,差煙賭毒六害就位,釋壓後繼續做實驗寫論文當好學生,收到offer約羽人朱痕喝酒,醒來在醫院打點滴,被兩人齊聲痛罵一分鐘。他默默蜷臥到天亮,嘔空的胃裝滿罵詈往上刺。
如果瀧海背後真有一張暗網,最激進也最有效的做法是從藥物本身下手。Aleph-M的受試者九成死於骨細胞病變,藥品流入灰市的後果不堪設想。伺機永遠被動,認萍生要“造機”,必須超過芙蓉骨。說來狂妄不經,但不經與既定之間隻差“第一步”,他走得起。
在那之前,他需要給自己上鎖。
一杯蓋枸杞菊花茶喝空,認萍生發了一張遲到的蜜桃貓,切到《絕色》,慢慢開走。
他選這一時段掃墓主要是不想接機。在芙蓉骨回國前,研究所負責人Alphonse已因疾病至他國療養,一切事宜由合作人醒惡者接手。醒惡者是認萍生在研究所的導師,也是翳流董事之一,於情於理該為師長洗塵,但陪南宮神翳去接家人不合適,那個場景裡沒有他的立足之地。
認萍生對醒惡者有點犯怵。老學者有一雙淺灰眼珠和蒙古褶,像拴住縐布的尖鉤,認萍生覺得他的視線是鐵鏽味的。
“Alphonse很喜歡芙蓉骨,和另外兩個人比起來,他更專注,也更有天分。”醒惡者給新學生看舊照片,微妙地停頓片刻,“他離開前是這樣的。”
兩個人?
他看向舊照片裡的第五個人。少年站在醒惡者右側,清峭頎峻,五官沒半處閒筆,驚人地濃,有光從樹梢搖下,那應該是早上,晨風把浮光吹成絨羽形狀,柔緩拂掠長睫,像輕展藍緞。藏青靜靜過渡至靛藍,每幀細節在睫下灼燒,驚心動魄。醒惡者搭著他的左肩,三名青年分站兩邊,上身朝中心靠攏。少年沒有看任何人,笑意是禮節性的,也許不愛拍照,也許與攝影師隔膜,也許拒斥遐想與闡釋。
鏡頭永遠定格。
眼神流動,問著多餘的話。
“莫虹藏和天來眼更信奉實用主義, Cassien和我們的方向不同,他隻關注他感興趣的研究,比如ECMO在人造子宮中的應用。”醒惡者看著照片,“他現在不在這裡,不過你們應該聊得來。”
“這怎麼說?”他們這組負責研發一類新型神經藥物的靶向抑製劑,和人造子宮了不相屬,“聊得來”多半指專業方麵。
醒惡者難得幽默:“他和長得好的人都聊得來。”
資深顏控認萍生大方收下讚美:“同道中人,那是聊得來。”
真正見到本人是在半年後,他在研究所的末一個月。
要搜集Aleph-M的資料,有兩條路徑。一個在瓦爾,循芙蓉骨的研究方向往下查;一個在瀧海,在資方裡找出Aleph-M的委托人。
取前者如披荊棘。Alphonse十一年前離開後,芙蓉骨轉入醒惡者團隊,研究內容和Aleph-M無關。資料認萍生無權訪問,但他在列表中發現了一份標為A*********r Ⅱ的計劃,負責人是芙蓉骨,創建於他回國的前一年。當年共事的研究員大多離職,醒惡者對此守口如瓶,難以突破。
案發後,中州市局成立代號“藏海行動”的專案組,逐一排查,將範圍縮小到幾家企業,其中翳流、瀚海與暗間都向瓦爾提供過資金支持。藥廠案發生前九年,翳流醫藥在西苗省登記成立,法定代表人寰宇奇藏是皇甫集團董事長長子,醒惡者本人兼任董事,資本技術一應俱全,發展迅速;暗間與瀚海集團世紀之初打入醫藥市場,偏重新型醫療設備的研發生產,雙方是數十年的對手。專案組將翳流作為調查重心,結果一無所獲。翳流在省內頗具影響力,西苗方麵也不是很配合。
認萍生確認答辯時間,提前熄燈,每年遷徙季,成群的候鳥被大廈燈光誘捕,撞死的數以萬計。他就著昏光瀏覽翳流官網,研究所的工作接近收梢,他打算用聖誕假期仔細潤色簡曆。
聖誕節前兩天研究所放假,冬雨把天空漿成煙灰色。
認萍生留在宿舍和朱痕染跡視頻通話,對方以手勢示意噤聲,抱著筆記本挪到客廳,攝像頭朝向沙發,阿九枕著扶手呼呼大睡,頭戴馴鹿發箍,鼻尖被人用水彩筆塗了一點紅。他翹起拇指以示表揚,桌麵立即被遠程替換成P上同款馴鹿裝的本人證件照,這次他扔了一對白眼。羽人非獍沒來過節,鑒定中心接待了一批混幫派的骨折小年輕,他忙著寫傷情鑒定意見。
認萍生和他聊了幾句關掉視頻,黑掉的顯示屏映出隻彎不笑的嘴角。他感到胃空,剝了一顆奶糖,還沒考慮晚飯就先收到微信。有人拿一頓大餐賄賂醒惡者,方便從研究所搶人,他無可奈何,邀請被搶對象過來分贓。被搶對象認萍生欣然咬鉤,在按部就班的二十二年和瘋魔的兩年後,頭次靠人脈,感覺很新鮮。無論應約還是盲狙,他這幾年演繹過無數次,準備充足,關門時腳步都很輕巧。
夜風穿過街巷,門敞開,舊照成活。
現實裡相遇,平麵照成為立體,色香味失去羈縻。布丁香氣雲朵般膨脹開來,半幅燈火敧斜著落進藍灰虹膜,像喚醒了漩渦。瞳孔是中子星的淵黑,風致冽厲,刹那殺穿了印象。所有不可控因素雜糅合一,“美”的定義突然變得貧瘠,一副濃皮豔骨,色相殺生造業。他隻有餘力想,真有逼人入魔的眼睛。
南宮神翳沒有用Cassien這個名字介紹自己。認萍生也沒有用Samuel酬報,他禮貌地回以微笑,把他和宿敵一起紮縛。
十幾年前翳流成立時,南宮神翳還沒成年,已經專擅得出類拔萃:獨攬命名權,自立團隊研究項目,懶於理會的勾心鬥角交給寰宇奇藏周旋。醒惡者曾是他的委托監護人,他挑這時機邀人參與Gimel研發已經顧及了情分,唯一變量是認萍生本人的意願,對他不算障礙。
美食令人昏沉,交談節奏恰到好處,加上一點隱衷,意願本身也構不成障礙。
而認萍生其實很好被取悅:節假日的晚餐,冷雨天的熱茶;一個新鮮有趣的項目,一次試探。
Aleph和Gimel,源自迦南字母表,中間隔開一位,有血緣但不親密,關係本身就像一個字謎。認萍生熱衷於解謎,隻問了一個問題:為什麼是我?
南宮神翳的回答很直白:中西醫的學識,連軸轉的瘋勁;一種劍走偏鋒的思維,一次合作。
壓箱底的緣故一致:臉好。
“看來臉好是有好處。”
“消乏解勞,賞心悅目?”
對完暗號,確認過是看臉的人,可以狼狽為奸了。
狼狽為奸無法見光,最佳時機是冬季,夜晚最長,在黑燈瞎火的街巷舌吻;衣物最多,逐層逐件解,記錄指下背文由輕微到放浪的顫動。
十幾個月後翳流年會,Gimel項目組績效斐然,全組會後集結於KTV拚酒。包廂裡開了應季的雪花光效,一大片喧鬨的灰沉,偶爾飄過一點岑寂的霜白。灰沉裡沒人數空過幾輪酒,沒人糾著骰子撲克的點數花色,霜白流散,清醒的人與歌詞閃爍微醺,酒色潤唇紋煠珠光。
真心話大冒險是保留節目,貪樂的人不記得誰選了真心話誰選了大冒險,不記得兩個男人抽中大冒險後對視的一秒,超出規定時長與次數的纏吻。切歌時食髓知味竊取唇上酒,心懷鬼胎者爭分奪秒,無聲的吻沒一個靜默安穩。
他不是第一次吻人,是第一次臆想數度先於實際地吻一個人。困惑而求證,求證而犯戒,犯戒而困惑,如火如荼,沒完沒了。他破開循環,起身點了一首幾年後下架的歌,坐到包廂另一邊,等待裡聽見門開門合。兩分鐘後他跟出去,門縫裡飄著“不吻亦忘形”。思緒泡酒,搶先幾百拍錯唱“我也天生不會用眼睛愛人”[4],腳下錯了幾百步,沒再往回走。
歌曲與酒精鎖在下沉廣場裡,上方黑夜倒扣,像一堆走形的吸聲材料。零點後燈火銳減,偶有一星半點闖進冬夜,被夜風凍成硬塊。
一人抽煙沒聲音。
煙氣時斂時送,似也遇風凍結,凝成一圈圈絞索回落,綴在睫梢。他出門沒披外套,影子被怕冷的認萍生襯得單薄,仗著年輕抗寒,避開一包廂醉死的妖魔鬼怪找清明,又俘獲一隻妖魔鬼怪,引他顯形。
認萍生提步阻在前麵。
南宮神翳隨即滅煙。
輕煙落幕,輪廓顯明,被有意無意描畫過很多遍。夜風將雜念翻得雜遝,雜念撒了一會兒野,揭開兩種恐慌與私心。
“勾我?”
“□□。”
一問一答你追我趕,像在比誰先投胎,沒頭腦又不體麵。兩個人不約而同笑起來,聲音都輕,幾乎沒力氣。
認萍生翻起衣領:“你的段位會有這麼低?”
“有資本,為什麼不用?”他懶懶看著人,笑得浮泛,眼睛很深,“你會選真心話?”
兩句話全無邏輯關係,語速也慢,每一字拆成筆畫,每一筆彎成平緩的弧,每一弧盛一分酒。他耳廓發燙。酒精不是托辭。酒量再壞,滴酒不沾無理入醉。哪怕隻喝半杯——酒從不是這種鬆散又緊繃的味道。
“成年人不做選擇題,有本事兩個一起。”認萍生一把拽開衣領,“也不用那麼麻煩,你勾手指的事。”
一個吻殺死選項。
這個吻調著半支煙半杯酒,像突然闖入老照片,不曠達也不溫柔。手纏頸後,他想到絞索。絞索要他使勁肖想、亡命占有、嘴唇被刀片刺濕。像缺氧,他沒想過停下以後。同類字詞好像一夜滅絕。誰停誰死。
性是兩個人的安眠藥,兩個人在,休息天全是深度睡眠。聊得來的地方早不計其數,再添一張床或是脫離窗簾的飄窗,最多是九十八加上一,永遠離三位數差一步。理應至此止泊,每次親吻卻自成悖論,釋放後又蓄養非分之想。急切得無緣由,隻是看到有什麼要摽隕,鉗死末次機會抓牢,留點痕跡也罷。
“看不到對麵露台,放不進紅塵在眼內。免得你有日懷著絕色一刀,插心內。”
認萍生倒回去幾秒跟著哼了一遍,總算全在調子上。南宮神翳的車停在一邊,他不由鬆了口氣,提著空飯盒開門。早過了飯點,他沒在路上墊胃,洗完手先拆青團。餡是傳統的豆沙,外皮韌而不膩。“我以為能在飯點回來,失算了。老師怎麼樣?”
“精神不錯。”南宮神翳取消保溫功能,盛出兩碗粥,“抑製劑有了進展,他提議把你拉回瓦爾。”認萍生咬著青團瞪過來,他接著說:“我沒同意。”
“多謝組長體恤。”認萍生摸摸發際線,“八點的飛機,這麼早就到了?”
“他和姥無豔在轉機時碰上,他們有事要去罪惡坑,剛好順路。”
“都不用倒時差,是個狠人。”
認萍生靠食療補回一點精氣,提起早上看到的推送。南宮神翳沒接話,給認萍生搛了幾段西芹,四塊包漿豆腐臥去一半粥麵,餘下一半蝦仁鋪滿。蝦仁不蘸醋,鮮掉牙,拐著心思滑進胃。認萍生嫌顏色單一,翻出底層的西芹,搭配著吃。南宮神翳不讚同邊吃邊聊,連帶改變認萍生的習慣,他吃得比往常快些,明著是有話說。
南宮神翳等他吃完說:“那條推送我看了。有人想把輿論中心從瀧海引向藥品,重提舊案,逼研發團隊表態。”
“還研發團隊?直說芙蓉骨和天來眼不就行了。你們交情不是挺好,沒聯係過嗎?”
這語氣和語序有些不打自招的曖昧,認萍生回味過來,倒沒什麼不坦然,仰月形嘴唇不彎先笑,沉默也像不過心的灑脫。