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早就鬨翻了。”南宮神翳平靜得不像在談論舊友,“我不想參與由暗間主導的任何項目,而他們會替我做決定,理由是‘為了我好’。你想我和他們聯係?”
“想啊。都是美人,一加二大於三嘛,咳,是一大於二。”調笑過火,認萍生乖覺地說了實話,“芙蓉骨在瓦爾申請了一個項目,我有點好奇。”
“和Annihilator有關,Alphonse認為一期成品已經做到了極致,芙蓉骨還想再進一步。他主張利用而不是抑製藥物的副作用,我很欣賞這個思路。”
“這名字。他是樂隊粉絲?”
“取字麵義,Alphonse不聽音樂。芙蓉骨很在意這個計劃,建立瀧海可能隻是為了獲取資金。”
認萍生聽出言外之意:“你是想說他有備胎,犧牲一個瀧海不會肉疼?”
“隻是一個猜測。累了就彆想這些,明天還有一天。”
“求彆提醒。說得好聽,你倒是給我批假啊。”心知沒戲,認萍生隻是嘴上說說,“後天同學聚餐,今天晚飯換我做。先去隔壁補個覺,你想好菜單發給我。”
他住對門,賴在這裡過夜成了習慣,“自家”反成“隔壁”,書房利用率也遠遠高於臥室。他按慣例消食半小時,往額角抹青草膏,打開“笛客”傳來的文件,順帶點開一分鐘前的消息。
蜜桃貓·玩手機。
釣魚執法,回就是沒睡。
南宮神翳集齊全套表情包,挑一張戳給認萍生,再去回醒惡者的微信。
醒惡者:你的事不告訴他?
南宮神翳點著光標,沒有立即回“不”。
截至六年前,他都不關注Annihilator抑製劑的研發,越是清楚就越疲於提及,而沒人比他更了解這種神經毒素。芙蓉骨與暗間負責人夜重生合作,Annihilator流入灰市,迫使他把抑製劑研發提上日程。維持瀚海異度和暗間相製衡的局麵,翳流才能占據主動權。異度有意向注資,瓦爾也有研究基礎,攻克Annihilator隻是時間問題。南宮神翳沒有嘗試抑製劑的想法,也不寄望杯水車薪能挽救麵臨崩潰的記憶係統,多一個“知情人”,說起來還不如杯水車薪。
他看著剛打好的菜名,屏幕暗下,嘴角揚了有一陣。
南宮神翳:再說吧。
他把菜單理了理,發送。
(四月六日)
羽人非獍出門前給白鳳頭鸚鵡換了水。
鸚鵡寄養在孤獨缺屋裡,語彙至今沒有長進。這隻活的畢業禮物雅名二(朱痕染跡與慕少艾)缺(孤獨缺),經孤獨缺指點參透二字真言,高分貝的“羽仔”已經成為本層常規背景音樂。
知徒莫如師,孤獨缺吃準羽人非獍嘴硬心軟,硬是打消他正日相親的主意;知師莫如徒,法醫不常沾油煙氣,話少麵嚴再損一點煙火氣,孤獨缺怕他老來獨對一口碗。
女方是孤獨缺朋友介紹的,名叫姥無豔,曾是交響樂團首席小提琴手,前天剛剛回國。孤獨缺聲稱,非對無,提琴對二胡,你們小年輕一定很有共同語言,談不攏,那就謝謝惠顧下次再來。
關門時又是一聲羽仔,頭疼。
他按時抵達茶餐廳,常服齊整少褶,穿出製服的生冷質感。位置定在角落,盆栽旁一幅水墨垂簾分開鄰座,燈罩細小,梅子青懷抱一豆暖珠,強湊情調。女方裝扮應景:長發盤起,露一角眼熟的美人尖,一張惹風情的生相,妝感不重,豔色自濃,起名“無豔”多半是取一點福祉。
“非”與“無”,妄圖一字抗命,的確同源。
羽人非獍看了看,覺得麵善,像認識的人。她抬頭,眉中一顆痣。二十年積壓於舌,他有口難開,隻草草點頭:“抱歉,來遲了。”
“是我來早了。”對答過分模板化,她紅唇幅度極小地一彎,“你沒怎麼變。”
“你變了很多。”他說。
下一句該接什麼?還好嗎?過得怎麼樣?
每一句都適用於久彆重逢,但每一句又都很輕忽,太多人用過。將雨的天,釀著微妙的愔翳,她指尖偏白,他掃碼點了一例桃膠紅棗羹,生硬接上話題:“吃什麼?”
“雲吞麵,想吃點湯湯水水的。”她帶著回憶看他,聲色克製而翕心,仿佛每個轉音藏著飽脹的情緒,隻消他稍作表示,就能漾出一脈溫池。
早年她不是這樣的。
二十來年前,頭個發明“羽仔”叫法的慕少艾還沒到羽人梟獍的黑屋子裡搗亂的時候,福利院裡有兩個不愛講話的怪小孩。彆的小孩喜歡擁抱明晃晃的陽光,怪小孩在昏夜交替時鑽出洞口舔一點渾濁的殘光,兩個人一前一後,像一個人和他沉悶的影子。他埋著失手弑親的秘密,像冷漠又驚惶的鳥。她養母恨毒了她的臉,領走又丟回來,福利院的大人傳醜陋的話,大一點的孩子學醜陋的話,她一度深信什麼話都是醜的,又暗暗覺得醜話很對,對人冷言冷語,秀氣的臉上常常掛著指甲印,也不肯梳頭發。
言語上的交集起於他為她和人打架,三個大孩子打賭抓小瘋子的頭發,她受刺激嚇成木頭。那天是兒童節,羽人非獍會的歌不多,哼了一段生日快樂,她眨眨眼哭了,軟聲叫他羽人。再然後她生病,不明不白住院,不明不白消失,二十年後,不明不白來相親。
他找她,也不敢想找到她。孤獨缺不講,他不敢猜,但她又是經孤獨缺牽線坐在梅子青燈盞下,時間線和瀧海案的後續交會,二十年有太多他不能解的亂麻,從哪個點切入往事都不合適。
雲吞麵和芥蘭上了桌,姥無豔先動了甜羹:“西餐真的不好吃。”他沒答話,不解風情地推過一張紙巾,她拿起紙把口紅抿乾淨了。“這次回來就不走了,老師給我介紹了一個學生,暗間董事的兒子,年紀不大。”她垂下眼,“和以前的你很像。”
羽人非獍:“不愛說話?”
姥無豔笑著點頭:“有時會提一些讓人難以招架的問題,但人很單純,和他在一起總是很開心。”
“開心就好。”他沒問相似包不包括後半句話。
姥無豔沒應聲,默默喝完甜水,攪著雲吞麵散熱。碗中半個溏心蛋,圓弧被調羹翻到上麵,像翻了船,沒凝實的蛋黃倒流擴散,蝦皮紫菜模糊不清。她以二十年後的眼光來看他,女人看男人的眼光,但他看她是男人看女孩,她陪伴他遠望夕陽,他傾力還她一輪朝陽,她很喜歡,即便不是她最想要的。特定心事該跟蝦皮紫菜一起不清不楚。
“開心嗎?”她拋卻主語問了句,從手包裡取出一隻禮品盒子,“算是吧。和我同一車去醫院的人都不在了,好在我的臉還有用處。”他沒接,眉間川字更深。她歎氣,把禮品盒往前一推:“最近變故不停,罪惡坑也不太平。我去授課,見過幾個瀧海的人,你們要小心。”
他收下盒子,不再追問了。
飯局後半程沉悶得發慌,午市不如夜市喧鬨,餐廳裡飄著《夜來香》,新人致敬之作。鄰座的情語透過水墨簾,有意為樂聲著色。
羽人非獍用餐時手機不上桌,結賬時接到笏政電話。
“水瀧影分局報來的案子,死者疑似芙蓉骨,”笏政開門見山,“死因不明,你下午直接來市局。”
幾小時後,羽人非獍站在解剖台前,渾身發冷。
金屬折出怪異的冷光,照著屍體鬆弛的皮膚和牙齒掉光的口腔。據掃描結果顯示,死者肱骨骨質萎縮,骨密度變薄,而芙蓉骨不會超過四十歲。
是他本人?
要看下恥骨聯合麵嗎?
他聽見一堆人問,回聲像嗡嗡的蜂鳴。
清明假期的第三天不宜聚餐。睡醒是新一輪工作周,在月薪或分數的追逼下奔波,最佳方案是趁早熄燈,一枕無憂到天亮。但認萍生前兩天忙著掃墓,羽人非獍中午有約,三友小聚隻能推遲到第三天夜晚。
認萍生這兩天開車開怕了,打開定位共享,坐地鐵去的峴匿區。翳流這兩年往外省發展,西苗省基地空間不足,Gimel項目組都搬進了中州市的科技園區,從宿舍走五分鐘就是地鐵站。他到私房菜館時天剛黑,羽人非獍臨時去市局加班了,朱痕染跡去惠比壽家接阿九,把他一並帶了過來。阿九氣色還不錯,瞞下出賣認萍生的豐功偉績,就小學生作文題目發表了堪比高考作文的長篇大論,兩名大人看了作文要求,當即同仇敵愾。吃飽喝足,阿九鬨過一會兒,很快睡熟。認萍生繞繞他翹起的呆毛,把脈觀形後小聲問了問近況,朱痕說還行,他放了一半心。
“文件我看了。簡單總結下,Aleph-M會使骨細胞迅速增殖,委托方不明;Annihilator是神經毒素,瓦爾在研究它的抑製劑,我參與過,比較熟,反而難講。隻能說破壞性不小吧。”
“據說是某種成癮性藥物,在刑訊時非常好用。”身為“藏海行動”的編外人員,朱痕染跡有自己的訊息渠道,“兩年前異度組織的精英中過招,和你說的這個差點意思。”
“大概是低配版?”認萍生權且一猜,“中了哪家的招?”
“十有八九是暗間,兩邊鬥得很凶。如果牽扯到這兩家,你記得走遠一點。”
“不至於吧。”走遠?走哪?沒門的事。他懶得去想。“我隻是一個平凡無奇的研究員。”
“大多數人的平凡無奇,戀愛結婚還房貸,你哪個沾邊?”
“戀愛?辦公室戀情算嗎?天天見抬頭見,容易散夥。”認萍生破例倒了小半杯酒,一氣喝完,“我坐地鐵,不礙事。”
這類詞最近出現的頻率不低,認萍生醍醐灌頂瞄向阿九,心想作業還是太少。時候不早,小學生明天還要上學,他和朱痕閒聊兩句,埋單走了。
認萍生走後沒多久,羽人非獍來電,朱痕染跡接通。
“慕少艾在嗎?我打不通他的手機。”
“地鐵裡信號不好吧。”朱痕染跡聽出不對,就近停車,“怎麼了?”
“芙蓉骨今早死亡,現場證物裡有一件寫了——”
致藥師。
認萍生眼前劃過一道瘦高的人影。
前日的雨絲漸疏,雨絲裡的人逐張燒毀資料,側身讓路。碑前兩束鮮花沉沉欲墜,認萍生不經意一瞥。
他看到的是一個“莫”字。