Dagger 全己、殺人、誅心。……(2 / 2)

認萍生順勢倒回去,又拆了一顆糖。車速慢得難熬,間隙裡偶爾冒出路牌標識,這段路不剩多少了。

“藥師。”他說得輕微,感到倦了,“芙蓉骨死了,天來眼比警方先到現場,拷走了一些文件。芙蓉骨給‘藥師’留了信,具體內容還不清楚,但八成不是好事。”

“頭疼就彆想了。”南宮神翳開了音響,“養養神,回去再看手機。”

歌單全是認萍生挑的,他憑前奏就能默出結尾,聽歌也擰不開心結。

“如果傷感比快樂更深”。

車攜雨紮進隧道,橙黃燈由密轉疏。

歌詞盲目跳到終點。

茫茫人海取暖渡過最冷一天。[6]

自證忠良的情節乏善可陳,認萍生無從證明生不帶來的骨格,南宮神翳也從沒信過。醉瘋了才這麼想,今晚半杯真的過量。認萍生在自家門前花了幾分鐘找鑰匙,頭一次錯拿了另一把。

這一覺賴到了次日午後,他理所當然地上交一天公休。

南宮神翳理所當然地批了假。

膽大包天究竟有其報應,刀傷拆線後留了痕跡,勉強算是一個彆致的教訓。同組小姑娘噓寒問暖,認萍生笑說有道疤挺不錯,還能用來唬人。南宮神翳正巧端著清咖路過,認萍生朝他點了點頭,覺得他嘴唇發白。

認萍生提前做完實驗回家,隔了大半個月才動了另一道門禁。這間屋子依舊是他熟悉的黑白灰色調,暖色抱枕和蔥綠的盆栽和他一樣進錯了門。他安然倚在門口,打量新添的刺青機變壓器,沒看人:“你的新愛好?挺特彆的。”

“學著打發時間,也不難。”

“難怪。上次看到,我還以為是上店裡弄的。”認萍生看南宮神翳在紙上寫寫畫畫,圖樣以雲雷紋為核心要素,有青銅器的陰冷質感。勾線的手修長有力,手背上盤著一個規整的S。“疼嗎?”

“沒什麼感覺,就是愈合比較費時。”他去洗手,水流把刺青衝成了蛇,看著像要咬人。

“那麼這個,”認萍生拿起圖樣比著一旁的練習皮,摸著眼角,半是歎息地問,“是給我的?”

“你不喜歡留疤。”

水流靜止,南宮神翳抬起頭,那一口仿佛直接齧在他喉結上。

他覺得有什麼被從喉嚨裡拽走,咳了咳,把外套甩上沙發:“我是嫌難看。那就幫個忙,下手輕點?”

他下手很穩。

酒精綠皂色料依次撲眼角,三針成點,連點成圖,步步穩到深處,狠作底色。認萍生全程盯著他的手背走神,保護膜貼上去,他想的確沒感覺。疼到沒脾氣,等於沒疼痛。

“還好明天不上班。”他散了骨頭,把腳抻開,“氣完了沒?”

“我沒有生氣。”

“嗯哼?”

“沒氣。”南宮神翳撐著扶手,“被你縱慣了。”

認萍生接不上話,起來開燈。沙發邊的人不動彈,燈下眼冷硬,如天然藍碧璽,是一種很空的漂亮。他察覺異樣,俯身傍近,被鎖進他的視線裡。

說他縱他縱到越界縱到滅紀,無可厚非。認萍生不是沒有選擇。他可以在第一個冬天守在宿舍,在第二個冬天選真心話,在暖氣熏人的包廂裡聽完一首歌;在做筆錄時戳破證據構築的謊言:天來眼“盜取”了芙蓉骨的研究資料,他深知藥效,也有足夠的動機威脅研發團隊的核心成員。

然而他沒有。

他隻是在一個人的視線裡,心懷叵測被捕獲,俟時反撲——

然後甘願為成全一種鮮活的漂亮付出代價。

他很有耐心。

他也很貪心。

所以他沒有選擇。

所以他讀懂了一縷嘶啞的恨意,它藏在酒精和凡士林的氣味裡,藏在每次機器刺入皮肉時過分穩定的手勢裡,渾然一體,不辨歸屬。

“這個詞不是這麼用的。”認萍生裝作沒聽懂,“挨刀和刺青都是我的事,選了就自己負責。你緊張過頭了。”

“第一回給人刺青,我不確定能不能唬人。”

他捂住他的眼睛:“拿我的玩笑話堵我,還說沒氣?”

“是借你的話解嘲。”睫毛輕輕一動,“下周末有空嗎?學點東西防身。”

“有時間當然給你留著。刺青要養幾天,在你這我會忍不住破戒,就不多待了。”門拉開一半,認萍生仍然說,“早點睡。”

南宮神翳無可無不可應下,聽到他開門關門,再開門關門,到書房取下一本詩集,對筆記空白頁抽空一支黑薄荷,拉了兩首提琴。提琴有一陣沒保養,A弦和時間一起拉斷,他全無睡意,灌下一整杯威士忌,斷片的空白裡很安靜,沒有關門開門,沒有門,什麼也沒。

這一季度的降水量是往年的一倍,榨乾了餘下的雨天。

清明假期後,事態一日一變,讓人應接不暇。以免引發社會恐慌,省廳嚴禁泄漏Aleph藥劑的內情,網傳信息遭到全麵清理,相關自媒體紛紛封號。芙蓉骨的死訊引起輿論嘩然,官方給出的死因是多器官衰竭,報應說成了大眾通行版本。

天來眼再度銷聲匿跡,群裡三不五時傳出Aleph係列藥劑受害者的消息。藥物流通,既成事實,市局內鬼照舊不見影蹤。除卻加速推進阻斷劑Gimel的研究進程,認萍生的計劃表塞不下其他。南宮神翳不以為意,他的理路簡單得令人發指,工具無法以道義或理性約束,能製伏工具的隻有工具。

在某些話題上他們沒有交談的基本。深入探索南宮神翳就是往自己的氣管纏繞魚線,走半步纏一圈,迷戀於瀕臨窒息時的快悅,忘卻一旦鬆開線就可能扯斷氣管。認萍生總是理屈詞窮,後來他明白這是一個人被允許肆無忌憚的惡報。

刺青長進肉裡,假期隨之告罄。翳流總部就有專用訓練房,射擊館也離得不遠,這個季度的周末幾乎都在兩地拉扯。概括說是提高生存概率,但提高的效率堪稱不近人情。每周學習表排得又滿又靈活,穩穩掌握身體能夠忍受的極限,刀術、射擊、簡易格鬥技巧無一不備,其餘時間則供人消化遺留的酸疼。第三周後認萍生轉筆都像玩刀,肌肉自主運作,無法叫停。每周的五個清晨,他從泛著隱痛的肋骨摸到日益分明的腹肌,回憶那雙眼睛。一道眼神和欲情難分難舍。他如蠶舒展身體,像操控失控的假人。

和南宮神翳交手,認萍生隻能分心去呼吸。對方適時調整速度和力度,總比他能夠應對的水平高出一些。唯一的例外緣於一個不失時機的鎖喉,他看見他,像凝視極夜儘頭,被抽空成一寸弦,既啞、將斷、切膚見血。認萍生看見他,也許始終沒有。

手搏與拿槍時南宮神翳是另一個人,咬住要害,從無枝節,依然隨心所欲、不計代價,人體與殺戮渾然,迫令身體外的一切殺死他自己。

而認萍生對一種極致缺乏警惕,逐步靠近,清醒得像醒著自溺,知覺徒然失明——

他終於扣住他的咽喉。他們倒在地上。他微笑。

全己、殺人、誅心,環環相扣,無從辨彆。

這一次,他坐在他身上咬著動脈,牙印很深。他任他宣泄,單手扶著人,像是在長期緊繃後不得已才放鬆一二,慵倦得沒有戒心。

他被激得喘氣,咬第二記:“上個課還下狠手?至於這樣嗎你?”

“把我當成死敵,你隻有一次機會,我不死你死。”他用接吻後的嘴唇拋出低啞的字,“這麼想會不會讓你認真一點?”

“不會。辦不到。”他的聲音同樣低啞,“你的事,我沒法更認真了。”

“……起來。”南宮神翳過一會兒說,“我出去抽根煙。”

六月認萍生出師,南宮神翳送了一把SIG P365。槍送出手,連日緊繃的弦一鬆。認萍生眼睜睜看人倒下,有些東西瞬間炸開。他雙手捧穩,總覺得漏掉幾片。

“Annihilator?”他言簡意賅,“什麼時候的事?”

“我想挺早,十六歲前他一直在研究所,試過的也不隻是Annihilator。”醒惡者說,“具體的你自己問他吧。”

他無意思考哪些想問、哪些有必要問、哪些問了不會有結果,但一堆問題從黎明纏到黎明,思枯緒竭,壓製不住。他想起某天騙他說勾人隻是易如布指,其實更簡單,他的眼神就能鎖人。他想他的眼神也想被鎖進去的自己,想到痛恨。因為始終如一,沒有餘裕讓他想彆的。

集郵家也許恨他第一張收藏的郵票,它為他的欲望啟蒙,往後積頁成冊的奇珍不過是悼念當年的怦然鐘情。如果眼神能做成標本夾進記憶,他恨他的眼神。