Ⅱ. Lussuriosi “早安。……(2 / 2)

Kiss Me Kill Me 那奢 18257 字 8個月前

姑且不論是否存在這張利益網,田調隊的案子就不好查。

據監控和收費記錄,田調隊按原定日期抵達了西苗市。他們這次考察的是水瀧影某部族的喪葬習俗與信仰,上年紀的族民大都排外,不讓外人留宿。這一帶路不平,車開不進來,泊車也成問題,隻好放它在幾公裡外的招待所留守,如今人沒了影,車還在老地方。六月九日下午三點,田調隊隊員發了失蹤前的最後一條朋友圈,之後就再也沒有傳出任何消息。警方人員走訪調查,當地居民大多是消極協助、積極不合作,更有甚者堅稱田調隊被鬼神捉去當祭品,還有人說曾在這一帶見過惡靈,線索雜亂,調查頓時陷入僵局。

不特是這一隅如此,整個水瀧影都很邪乎。

水瀧影並入西苗市統共不過十來年,時至今日,仍是老西苗人眼裡的異類。這地方像是塊邊角料,外沿布著一列茂林嶺岑,內裡裹著各色民情風俗,自治精神內化於地形,久之就成了西苗市市政府的“三不管”。光怪陸離的溶蝕地貌又是傳說奇譚的母胎,單以鐘乳石洞為例,人在裡頭遊賞,時有“柳暗花明又一村”之感,同行者的蹤跡一瞬被石筍的垂影覆沒,一瞬又逸出了石柱的輪廓線,山水吃人的怪談就誕生於這一隱一顯中,也養成了非常要命的慣性思維:人丟了彆急著報案,等山鬼吐回來。

笏君卿確認消息後,連夜將案子報到上級部門。茲事體大,西苗、中州兩市公安機關成立了跨市專案組,聯合偵辦“六·一二特大失蹤案”,明查失蹤,暗查違法實驗的利益網。專案組的人剛到水瀧影,就被基層警員的和稀泥驚得無話可說。

“真不是我們瞞著,家屬報警後不到二十四小時就撤了案,隻能當是人找回來了。”鄉鎮派出所的民警悄悄揩去本子上的灰,指著一條條撤案記錄給全員正名,惴惴地瞅著市局來人的警銜標誌,腆顏賠禮,“這裡山洞多,小孩愛去那裡捉迷藏,玩瘋了隨便找地方睡個大半天是常有的事。家裡見怪不怪,要麼不報,要麼報得太晚,48小時早過去了,更加不好查。”

專案組組員忍著氣:“什麼叫更加不好查?”

基層民警:“老人攔著不讓找。前兩年,有個六七十歲的老人走失了,沒幾個月,他兒子在村裡碰到個人,和他四十歲的時候長得一模一樣。老一輩很信那套東西,都說是神明顯靈。這事在網上也火了一陣,還有個叫龍什麼的大公司派了調研隊過來。我們去查吧,不讓查還是好的,有的還要鬨。”

閉目塞聽加鬼神迷信,不需特意設計,就是一張惡念的溫床。而懸案積藏,往往在乎難得糊塗到糊塗不難的一念之間。

據中州市市公安局小道消息,平素涵養頗佳的笏隊摔了杯子,起泡的嘴唇動了又動,沒出聲,看口型是一句臟話。

——

昨日出了梅雨季,粘膩的濕氣剛被蕩滌乾淨,暑熱就排山倒海灌進這區區天地,把神經擠薄了擰為一束,與每次脈動一同焦灼。

盛夏的焦灼也印進夢中,穿針引線把殘片補綴成鏡麵。睡夢外的真實反射成新的夢境,他被兩種真實夾在中央,避無可避,於是醒來。意識卻在醒與未醒之間徘徊逡巡,從未入眠——不敢入眠,一合眼,漏一寸舊事,再合眼,漏掉的是他自己。

但天空總會亮起。

他在紙上寫下一行詩,劃掉一個日期。

有人從遠處走過來。

“早安。”

他想這聲音過於失真,睜眼,墜入真實。

“早安。”南宮對慕少艾說。

他今天的著裝略不走尋常路,冷白頸線一段束入英倫風襯衫,矜傲不過半程殺出一隻嘻哈風米老鼠,像手術刀留在鎖骨下方的割口,容許人經此打開胸腔,又不會直接把心臟露給人看。兩種不諧的風格混搭在一起,又統一於一種特質——他來時穿的那件白大褂,沒有多餘的顏色,隻剩不曾修飾的底裡。

慕少艾怔了怔才回他:“早安。”

吃完飯時間還早,恰好能錯開早高峰。慕少艾上樓去拿雙肩包,下來看見南宮戴著遮陽帽,隨手提著紙袋:“拿著方便嗎?我包裡可以放。”

“一把傘的事。”他壓下帽簷,辨識度高的雙眼被遮住大半,“你確定包裡裝進論文後還放得下?”

慕少艾目測一二,果斷放棄。

X大距離不遠,走路去二十來分鐘,慕少艾美其名曰“留足氣力當導遊”,一路坐著開到校區,用時比步行還長。

主教學樓與教師辦公樓是一對雙子樓,從東邊的停車場抄近路,沒幾步就到了。

雙子樓間的過道厝著一排小圓桌,是頗受學生青睞的自修場所,現在人還不算太多,底層圓桌已經滿了。他們進電梯時衝進來一個戴耳機的男生,嘴裡小聲蹦著英文單詞,複習已走火入魔。他跟著兩人一道出去,占位成敗全交給天命,估計是低層的小圓桌已不可指望,索性從高往低碰運氣,沒想碰個正著,小圓桌一溜全空,堪稱奇觀。

“我先去處理些事,你在這邊等我一會兒,”慕少艾引他到辦公室,倒了一杯水,“不會很久。大概半小時左右吧。”

南宮看著慕少艾走向電梯。轉角處的鏡子裡躥進一個耳機,他摘下遮陽帽,默數到十,提步上前,把那個學生攔下。

“同學你好,抱歉打擾了。請問龍蟠樓怎麼走?”他扣住對方的肩膀下壓,“關於項目SⅠ,我有事要向‘天來眼’老師請教。”

慕少艾先去了文博係的辦公室。好友這學期帶了兩個研究生,一個跟著去了水瀧影,另一個兼任本科生輔導員,忙得沒空實踐,天天在輔導員辦公室待命。慕少艾時不時來串門,早就混了個臉熟,研究生見到他也沒太意外:“慕老師好。”

“期末季挺忙吧。彆太緊張,我就是過來聊個天,再看看小朋友的。”慕少艾沒半點教師的形象負擔,“有件事問問你,你們導師就是個西苗人,怎麼突然想起在自家門口搞研究?”

研究生認真地回憶了一下:“我也不是很清楚。好像是訣塵衣對水瀧影很感興趣,有次我回寢看到他在刷論壇,還和他聊了聊那個帖子,就‘西苗童姥’那個。可能是他最先提議的吧?前一陣西苗鬼影不是上了熱搜嗎,老師他大概也是想‘破除封建迷信’?”

人文工作者的祛魅和複魅理想。還真是“對症下套”。

慕少艾暗暗歎氣:“訣塵衣這人怎麼樣?”

研究生被警方辦案人員久問成精,熟能生巧倒了一套學霸模板,然後說:“都是一樣的二十四小時,他打兩份工還能穩在專業前三,上學期專項獎學金拿了好幾個。他家條件就那樣,知道的也不會說什麼。”

也就是說,“不知道的”可能會“說什麼”了,關於獎學金的。

慕少艾抱著試一試的心理上內網查閱獎學金名單,在“鬼梁助學基金”獲獎者裡找到了訣塵衣。

這顯然不會是個巧合:訣塵衣的家屬最先報案,DNA最早錄入失蹤者數據庫;項目Ⅰ的成品在失蹤案上報後沒多久送到警局,基因的提供者是訣塵衣本人;他又是這次調研活動發起人最信任的學生,很可能還是把隊伍引向水瀧影的推手。

如果是鬼梁授意,他的動機是什麼?

假設昨晚的推測成立,對於鬼梁天下來說,不明來源的“斷肢”並不具有任何信服力,除非受試者是“被標記”的。可為什麼要將一整個隊伍引到那裡?確保警方將案件列為最優先級?如果“不夠嚴重”,再加上違法實驗的曝光,大規模的警力會集中來搜尋“X”;當一個人的失蹤發展為一群人的失蹤,人們會傾向從失蹤者的共性而非個性來考慮問題,這是一個潛在的盲區。唯一的變數是,笏政一直將幾年前的Ⅰ號計劃書保存到了現在,並抓住了隱匿其後的四方台。

除了這個意外,對方的每一步都走得很漂亮。

按部就班地卡在每一個精確的時間點上,但走得很急。

“他”不應該那麼急。

一個誘著老鼠跑出地洞的人,往往樂於延長與品味對手的恐懼,以刀叉輕磨慢剔,不會一口吞食。

為什麼?

隻可能是……

“他”沒有足夠的時間。

……

他戴上手套,把空藥袋扔在腳下。

苯|環}己|呱|啶,小劑量服用能產生麻醉效果,在體內留存時間較長。

其他物品分彆是一袋白色粉末、一隻裝有白色晶體的橡膠塞玻璃瓶,均未寫有標識。

一般情況下,一種可能是見效較快的苯|丙|胺|類藥物,常見的如MD|M|A;另一種為高毒類藥品,氰|化|物最具典型性。前者適用於潛在的利用對象,後者則適用於無價值或無法降服的棄物。目標有意屈從,用成癮性藥物把他馴成走狗;不與同流,毀形滅跡。手段固然有效,但流於蠻橫、粗糙,就結果而言,風險與廢棄率都在及格線之下。馴獸的手腕反作用於馴獸者,催生獸性的思維,他一向不怎麼欣賞。

他揣摩要留下多少痕跡,把粉末丟下,取走玻璃瓶和手機離開。

手機還亮著屏,他右手戴手套握持手機,左手一指碰觸屏幕,登錄網頁版郵箱,對草稿箱內的郵件稍作修改,設置定時發送,本周五十八點整。

他接著按下一串號碼。

電話接通。

“你應該收到我的照片了,”他側了側鞋跟,駐在消防通道的陰影裡,“對SⅠ的成品還算滿意?”

“是你。”鬼梁天下說,“相當滿意。”

“是嗎?我本來以為是你有所不滿,想提前終止這場交易,才自作主張製造了一個多餘的誘餌,是我誤會了。”

鬼梁天下沉默幾秒,很快調回了常日的柔滑作態:“看樣子,是我好心辦壞事了。”

“痕跡太重,有人起疑了。你的‘好心’的確能讓邙者自亂陣腳提前出手,但也給他們留下了更多反應時間。在死結拉緊之前,他們就會從空檔裡溜出去。從好的方麵來說,我也有更多時間做出調整。”他陳明利害,心下迅速列出一張全新的時間表,“拖住邙者,怎麼做不需要我教你。周四把你手裡的東西透給中州市市局,我驗收完,會和你聯係。”

“掛斷前說一句恭喜吧,從地獄爬回來的感覺如何,南宮神翳?”

“沒感覺。很遺憾,我的回答沒什麼值得錄音留念的地方。”他輕描淡寫點破對方兩麵三刀的行徑,“把你的人撤走,彆做多餘的事情。”

他結束通話,脫掉襯衫,鎖上手機後擦拭了屏幕,從通道下樓。

辦公樓旁的餐廳零零散散坐著最後一波食客,男人去甜品鋪買了點東西,把手套及塑料袋丟進了快滿的垃圾桶。

三分鐘後,男人快步走進辦公樓,肩頸稍稍前傾,空著的手插著褲袋,步調變得輕捷。他乘電梯回到最初的樓層,走到拐角,圓桌旁的人仍在昏睡,還無人查覺異狀。無論是否有人報案……他將紙袋放在腳邊佯裝係鞋帶,直身時把手機踢到小圓桌底下。這些準備應該夠他拖延一段時間了。

等了五分鐘,慕少艾踩著半小時的尾巴回來。“抱歉讓你久等了。”他的下頷向塑料袋偏了偏。“去過食堂了?”

“買了點飲料,”南宮說,給他一杯香芋奶茶,“你的。”

X大有四個校區,峴匿校區是老校區,醫科生在這修讀通識課程與專業基礎課,過一年再轉到分校區。慕少艾多數時間是在分校區工作,畢竟是醫科的大本營,科技感十足,新得很有格調,但老校區的氛圍更對他口味。他閒暇時常來逛逛散心,反倒對這裡更為熟悉。

選修課比專業課早結課一周,這周停課考試。眼下早場考試還沒結束,分出了一大批考場抓狂和教室刷夜的學生,九點多的校園比往日要清靜些。夏時草繁木盛,翠碧欲肆,景致往往穠豔鮮麗,被這相對的清靜與白亮的陽光一疊,又迷蒙得令神思昏然。

某知名公眾號曾發過X大十景的推送,“熙園晴雪”高居榜首。實際上,南邊的中州市很少下雪,而薄雪難積,“晴雪”也就隻能是晨時的曇花一現,稀者為貴,故而奪魁,這是本校大多數人的看法。慕少艾本科時有幸見過一次,那時他鑽進學術的無儘藏鉤深索隱,無意間就收集了X大不同時刻的淩晨。熙園固然精美,但雕琢太繁,竟至於虛假,也隻有披雪時的蕭索壓下幾分刻意匠氣,才能寄存下一絲性靈。

夏季賞熙園,以穠豔補繁縟,假上加假,不是觀景的良辰。但好處也昭彰,湖邊一叢碧綠織棚,濃蔭生涼,擁著下方可供橫躺的木椅,是最佳的酷暑避難所。慕少艾躺下來,正好可以看見湖水上映出的兩片樓影,前年重修的大樓嶄新、優雅,線條爽利平滑;維持原貌的建築古拙、簡素,邊緣柔和朦朧。內斂中包孕張揚的現代感、淳和中暗含盛氣的古韻,日光晃動間漾得沒有分野。

然後一片人影沒進去,再造一道分野。

“當初怎麼會想讀醫的?”高挑的人影問。

“大概是因為懶?醫科分數低啊。”慕少艾翹著腿,成功從南宮那裡騙來一個深表懷疑的挑眉,沒等他質疑先交底,“不算實話也不算謊話,一半一半吧。高中以前,我的成績都是中遊的。那點兒東西懂了就夠,沒興趣還死磕,費神又無聊,我也不想背上學神的人設包袱,太沉了。”他率然自黑:“好吧,就是沒追求的鹹魚一條。”

“後來有了興趣和追求?”

“不能說是後來吧。中醫是家學了,算一個老朋友,興趣總會有,但難度低也沒什麼刺激。讀本科後就轉西醫了,”讀西醫不儘然是興趣,當時是有不得不為的理由,他現在已經記不清了,“我爸沒講我,我想他樂得見我改轍,他老說吃老本沒出息。”

“中醫轉西醫,跨度很大。”

“不小,但也還好。剛開始,我覺得追平差距都是白日做夢,惡補數理化兼外語,累脫幾層皮,好歹也算是有個追求了。”慕少艾伸直雙腿,略過了累進醫院的事跡,“有追求就去追,決定追就追到最遠,占山為王。那句話怎麼說的,沒人能在我的BGM裡打敗我?挺中二的。”

南宮對網絡流行詞所知有限,慕少艾心領神會,岔出去說明詞條,還是沿用阿九的解釋。南宮將信將疑,他現身說法,從大體老師講到夜探校園怪談,把自己講笑了。

“不說根本想不到。你還挺活潑。”

“直接說我皮就是了。那一陣壓力山大,忍不住就想皮幾下調節心情。實習以後才踏實起來,有了點醫者的自覺吧。但我其實……”

有陣熱風穿過葉片,降了溫度拂過來。慕少艾探手虛握了一把,又搖出一脈漣漪似的微波,幻想著能捉住那些抽象的理念,視線懸空,過了一會兒才因走近的人尋回了焦點。

南宮拿著帽簷稍稍給他扇風,沒有追問,也全無追問的意態,仿佛一個未經設計的型範,其形狀留待鑄液的性質和用途確定。他指尖一收,攏起一縷風。

“我其實有點害怕,背負太多期待什麼的。”慕少艾改仰躺為側臥,卡在喉頭的後半截毫無阻滯地流淌而下。“生命是最重的期待,而這是醫者不得不背負的期待。因為沉重,所以得充拓自己的厚度,結果是雙倍的沉重。理論研究不像臨床醫學需要直麵那麼多的生死,它要追求的是生命的高度。但是,再怎麼高的建築,缺乏厚實的基底,總會塌的。它的沉重在於,如何取舍才能讓高度與厚度保持平衡;也在於,”他一字一句地說,“如何才能抗拒登頂的誘惑,不拿厚度換取高度。”

“但人一旦背上期待就會不停前行,因為那些期待也屬於他自己。會覺得重,隻是因為你不舍得讓彆人背。再說回你的感受,”南宮打開杯蓋抿了一口咖啡,覺得偏甜,“你對‘厚度’和‘高度’是怎麼定義的?從你的表述上看,這兩個符號的所指判然分明,又此消彼長、互相轉化,有些矛盾;而在你的預設裡,‘生命’的體積是一個不變的常量,為什麼不可以是變量?”他蓋上杯蓋,不再挑戰感官:“是怕走得太遠?還是怕想要走得太遠的自己?”

“你真的很擅長把天聊死。”慕少艾報複性地戳破了塑料杯封,“我發現了,每次你想逃避話題,都會用一堆概念和分析把彆人堵得沒話說,變得渾身是刺,相當缺乏安全感。”他吸了半管奶茶,愉悅度迅速回升:“算了,不和學霸玩文字遊戲了。說說你的學生時代吧,有記起來嗎?”

“一點,比較無趣。”

“無趣?拿第一和拿第一嗎?”

“不是。”他沒有拿第一的執念,也不覺得有記憶的價值,“我指的是課程,單就我感興趣的那些來說。”

“不感興趣的就不聽了?”

“聽不聽沒區彆。”

“你還是彆再拉學渣的仇恨值了。”慕少艾歎氣,“怪我。乾嘛問你這個。”

南宮無奈地看向木椅上的“學渣本渣”。慕少艾半眯著眼,隻是隨口打趣。他剛剛一氣喝完了奶茶,像隻犯困曬尾巴的貓。從周五到周二,他也的確沒怎麼好好睡過,熱飲一溫,睡意全起來冒泡。

南宮也就沒有再出聲擾他,把帽子輕輕搭在他額上,移開幾步擋掉少數漏進來的陽光。

他聽著慕少艾睡熟,望向湖中的自己。

陽光在人工湖上一閃一爍。

從地獄爬回來的感覺如何?

“如果說,每次呼吸都是死亡的預演,”

名牌在指示燈下一閃一爍。

“人的一生就是在學習如何麵對死亡,”

他們的視線異麵垂直,像一個變形的十字。

“或者說,麵對我們恐懼的未知事物。”

名牌前的兩個字掠過他的視野,繼而是一雙修長、被光線映得慘白的手。

“嚴格來說,死亡並沒有確切的定義或標準。如果把人的經曆與記憶看作是他的一生,死亡就是意識的消逝,或者說是意識誕生之前的狀態。‘我是誰’,‘我從哪裡來’、‘我到哪裡去’,本質上是同一個問題,即追問我們恐懼的、未知的天性。我們懼怕的隻是我們本身,正是因為畏懼去探尋人類的共同本性,個體才會強調其個性。”

他從仰臥轉變為側躺,視線轉過一個直角,把十字拆成兩柄刺進彼此軀體的長矛。

“我不是你。”他說。

“那與我無關。”對方平靜得令他惱火,“怎麼做、怎麼想、怎麼開始、怎麼結束,選擇權在你手上。”

“讓一顆受精卵自主選擇是否出生?”他基本複製了對方的平靜,“你不覺得這很可笑嗎?無法掌控你的生死,那就決定彆人的?”

“有些。”對方愉快地承認,“大概是因為,人對自己隻能說兩種話,最真實的謊言和最虛偽的實話。”

“我不是你。”他說。

“現在說為時尚早。”另一人這麼回答,“睡一覺吧。我等你來見我,到時候,告訴我你的答案。”

夏風打斷了這場記憶中的交談。

他抬起左手,“SⅠ”的刺青像變形過期的火漆印章,裂隙乾枯成粉,欲蓋彌彰地封存無從留連的秘密。追憶偷安旦夕,被午暑曬穿,他剛覺刺眼,帽簷就斜斜壓下,後腦被人逗貓一樣揉了一把。

“發什麼呆,到飯點也不叫我。”他走過來,湖影由一變二,“罰你陪我排個隊。”

他領人去口碑甚佳的北食堂二樓開小灶,鄰近的小花園成了飯後的消食所,他繞過一段九回橋,拉著他沾了滿身草屑。

這回他看他在草地上睡熟,忘記默數日落的時刻。

周四下午,“六·一二”專案組召開案情討論會。

經偵查人員走訪調查,水瀧影近兩年的失蹤人數約是前十年總和的兩倍,僅僅是不完全統計的結果,已極其觸目驚心。水瀧影內的各部族習俗各異,但宗教信仰方麵基本上是一脈相承,無論如何收掇,總有邊邊角角的塵灰撣不乾淨。要不是這次田調隊鬨得的動靜太大,這些沙礫猴年馬月都不一定篩得明白,足見案犯對水瀧影的風水相當了解。笏君卿把三件案子的資料調到一塊,圈出“水瀧影”,目光一動,在一個人名上點了點。

在周二下午接到慕少艾的消息之前,笏君卿的猜測是,田調隊可能是在實地考察過程中發現了犯罪分子的形跡,被卷入了這條利益鏈,案犯隻是碰巧選中了田調隊員來當“斷肢”的母本。雖然太過湊巧,但也不是沒有可能;接到消息後,他一邊派人去查鬼梁集團的資金流動情況與近兩年的業務往來,一邊把私自行動的慕少艾教訓了足足半小時。無他,這位係統外的文職人員不小心露了馬腳,他答應和鬼梁飛宇約飯,完全是抱著“釣魚執法”的心思去的。露馬腳的方式不幸又太過刺激:他懷疑被人盯梢,引蛇出洞的算盤被朱痕染跡識破,後者不顧多年革命友情,無情向笏老舉報了。

兩年前,鬼梁天下以集團名義資助了一項醫學研究。在這項研究的資助人名單中,笏君卿看到了一個眼熟的人名。

醒惡者,昔日翳流科技的CEO,今年六月因胃癌晚期病逝於天限島上的私人彆墅。

他在“翳流科技”上作了高亮標記,腦中突然靈光一閃,重新把幾年前的案子匆匆瀏覽了一遍。

“……這事在網上也火了一陣,還有個叫龍什麼的大公司派了調研隊過來……”

龍……公司,“龍蟠醫藥股份有限公司”。

水瀧影、車禍、莫虹藏。

四方台、文件……

天來眼,前翳流科技研發部經理,龍蟠醫藥股份有限公司法定代表人,死於當年的火災。

巧合?

笏君卿揉了揉頭,腦子裡一根筋在死命狂跳,顯然是對連續幾天高負荷工作發出的警報。他暫時還理不清裡頭的邏輯鏈條,眼見過了飯點,先去泡了一碗香菇雞湯泡麵湊數,回來就看到了一條好消息:圖偵對失蹤人員發的照片進行分析處理,從車窗上摳出了一點細節,疑似是當地的某處山林。

他擰開杯蓋喝了口茶,還沒緩過神,一封舉報郵件又砸進了這灘漸清的渾水。

打開郵件一看,標題四個字:龍蟠醫藥。

該郵件內含三份壓縮文件,一份是四方台拍賣行的月交易額與天來眼、芙蓉骨的賬戶流水,以及參與拍賣文件者近兩年向一個名為“邙者”的賬戶轉賬的記錄;一份是這兩位研發部高管跑路後發生的多起文件盜竊案與Ⅰ號文件的完整內容;第三份頗像靈異公眾號的推送資源文件包,時間大致是去年年初,還有一張明顯是偷拍的照片,整張圖像用了多次高斯模糊濾鏡,也沒能塗去外翻的、被火灼過似的嘴唇和半個眼窟窿,讓人嚇得魂不附體。

整個環節令人如墮煙海,但一連數日熬到此刻,笏君卿又無故生出一絲“終於來了”的荒誕感。

諸事皆順。

除了他脹成腸粉的泡麵,以及順得過頭的事實。