Ⅲ. Golosi I hold i……(2 / 2)

Kiss Me Kill Me 那奢 14934 字 8個月前

南宮複原魔方,給慕少艾剝了一顆糖。

愛吃糖的以專心開車為由,沒吃。

剝糖的人自己含了。

周六下午不堵車,到島嶼極東的海岸時才四五點鐘,陽光還灼人。近年這一帶發展起旅遊業,連帶推動餐飲業的欣欣向榮。沙灘附近一圈海鮮排擋紮堆,生活屬於啤酒生蠔與白浪沙灘許願瓶;沙灘遠處一塊高地,空得像被人當作傳染病毒的瘋人院,一座巴西利卡風建築居高臨下,像遠方燈塔的鬼影。

慕少艾既來之則安之,非工作日,三餐定點雷打不動,拉著南宮隨便找了家店果腹。他長相和氣,又善談,菜沒上齊先和老板聊上了。

老板估計是看慕少艾麵善,認錯了人,說有一年多沒看到他,問他朋友身體恢複得怎麼樣了。慕少艾背著南宮偷喝了口冰啤,為證明自己是個如假包換的“新麵孔”,還就島上景點問了幾句:“這一帶不少人信教?就那邊那座,看著挺像教堂的。”

“大多數不信,信鈔票。以前沒生意做,窮怕了,現在個個是掉錢眼子裡的人精。”老板取下耳朵上夾著的煙,叼著煙打火,點燃抽一口,煙星子朝建築一指,“那棟樓啊,是什麼集團老總的彆墅,整得中不中西不西的,有時候真想不通有錢人腦子裡裝的什麼玩意兒,花樣賊多。以前碰到過一抽劣煙的高定男,說是體驗生活。我倒想和那哥們兒商量下,彆體驗了,咱倆直接換生活得了。”

慕少艾嗆了口酒,南宮排隊拿餐過來,幫人拍背順氣,給他開了一聽椰奶。

飯後的半小時消食消到了海灘邊上。

天沒暗透,岸邊聚起幾撥人,不是學生團建就是現在時或將來時的拖家帶口,走了幾分鐘才占到一處相對清靜的地盤:兩座沙堡半成品間的夾城,是塊沒成型的陣場。

同樣的一坐一站,區彆是分工互換。

慕少艾懶懶站著,餘光裡是個難得犯懶的坐影:“你說要‘走走’,現在呢,玩沙子回憶童年了?”

他看南宮給城堡掘了半圈壕溝,像看一隻在沙地裡遊泳的韝鷹。不知出於何種心理,慕少艾腳尖一拐,給另一座堡壘添了一條城隍。

“你急著見人?”

“那倒沒。都說了見不得光,還是月黑殺人夜更搭調。”規矩是接二連三地破了,起碼得救下一條日常定例兜底,他也剛好需要走走吹風提個神。“還有,我的重點明明是‘回憶童年’,你抓錯了。”

“走走沒走過的地方,做點沒做過的事,沒有什麼可回憶的。”

“以前沒來過?”

“和你一樣,沒有。”南宮把刺青埋進曬過留溫的沙粒,遮陽帽穩穩放在他膝上。慕少艾眼見笑意在他側麵隱沒,接著又聽他輕飄飄地把“一樣”給否了,三下五除二幫人畫滿一個圓周。

“一樣了。”慕少艾指向對麵那座,快步到海邊衝手。

水溫高,對昏眩症沒療效,雜念泡成獅鬃水母,刺絲胞纏了一團。毒針藏在字符裡回刺向他,晃動的波紋聚彙,成絞結尖矛的蛇身,躍出水麵的一瞬恢複成兩件無關的死物。

“還在想心事?分析我?”南宮甩掉水珠。

水珠與思路墜下去,視線與煙癮爬上來。慕少艾搓著慣用夾煙的兩指止癢:“算是吧。一心想找回過去的人是你,但你的表現又告訴我你很抗拒它,這事我一直想不透。”他話說一半,像真的抽了支煙,吐字又慢又輕:“所以我給自己出了道題,如果起先就告訴一個失憶者,再怎麼費心思也隻能找回一段不想記起的過去、一個不被接納的自我,他還會不會繼續找;如果會,又是為了什麼。老掉牙的情景代入題,周日晚上,我想破了頭。”

同樣是周日深夜,命題人闖進他的沉思,和答案撞在一起。

“又是代入法?”

“嗯,結果和你一樣。不過很快就被我推翻了。”

夕照裡的人把帽簷扣在沙上,沒回話。

“把情景和當事人分離純屬扯淡,換個時間地點心理狀態,一點不同就是截然不同,更彆說是換個人了。”慕少艾輕輕踢出一腳,沒能抖掉漏進鞋的細沙,“共情隻是一種理想,對你來說恐怕沒意義,這我清楚,隻是想做。扯了一長串廢話,就想和你說這個。”

“還是有意義的。”南宮應得不假思索,像是敷衍,“如果你是知情人,也料定對方會追尋到底,你會把後果告訴他嗎?”

“那得看他了,他問,我說。”缺了可資借鑒的現成答案,慕少艾認真想了想,把鍋丟給題目,“不是本人,誰曉得‘後果’是什麼,你這題不行。”

“出題是你的本職工作,不是我的。”

“那你呢?題目是你的。”

夜幕下拉,喧呼上台,和他們隔著一層幕布,還能把彼此的聲線從紛雜的背景音原封不動地剔出來。

“半小時到了。”南宮清點奶糖,“走吧。”

抵達目的地,慕少艾才明白“花樣賊多”決非誇大其詞。

這棟建築形似教堂的“半所”實驗室,宗教與科學持續了數百年的相愛相殺,如今宗教性的形式與科學性的內質被迫束縛於一個實體,像是對這段曆史的公然藐視。它矛盾得不拘一格:重形式,則宗教捆綁科學,重內容,則科學替代信仰,無論哪種都是對常理的顛覆性反叛,還反叛得無比瘋癲。

另一半,在他眼裡是一座有進無出的牢。

“名義上是醒惡者的私人房產,實際上是S及其團隊的專用實驗室。分部實驗室廢置後,翳流剩下的人就轉到了這裡。”南宮看向慕少艾,最終用自己的指紋開了門,“右邊是生活區,左邊是工作區。”

儘管做出了分區規劃,兩塊區域的設計風格如出一轍,簡潔大方,也單調壓抑。工作區用的是虹膜與靜脈識彆係統,依舊通行無阻,慕少艾見怪不怪,也無心“見怪”,他右手陣陣發疼,左眼角也傳來輕微的刺痛,兩類痛楚不約而同在他走進實驗室的那一刻發生了共振。

鐵灰的金屬儀器和白淨的台麵泛著冷光,雪花點一般在視網膜上跳動;然而那些眼熟的儀器——激光共聚焦顯微鏡、掃描電鏡、離心機、切片機……任一個都能讓他頃刻間把其餘的設備名和圖象對應起來,接著是一係列不真實的生理反應:眩暈、喉嚨乾疼、胃部抽搐,等等。

他扶著牆喘氣,覺得腦組織裡的水分像是被榨乾了。額上冷汗不住下滑,眼前是一層層水汽。水汽中人影依微,麵目如波紋晃漾,難以分清是嘲弄居多還是釋然居多。等意識恢複,慕少艾靠在休息室門口坐著,襯衫領口被他自己扭開了兩顆扣子,心率還沒落回安全範圍。南宮在他身邊,臂上搭著一套白大褂。

“我上次猜到了,”南宮說,他指的是那次不算成功的催眠,“但沒想到是這個程度。”“嚴重”這詞過於輕忽,他也沒能找出替代品,索性掐斷話尾。“不能進實驗室就不要勉強了。我去實驗室,你在這裡查閱實驗記錄,應該會找到SⅠ的後續進展。分頭進行,可以節約更多時間。”

他披上衣服,被慕少艾拉住袖口。

“同意閒逛的是你,說‘節約時間’的也是你。”他的聲音還在顫抖,但語氣是平靜的,“這也是你計劃好的?又不差半小時——你在意?”

“不是。在意。”

南宮從已經鬆開的圈套裡抽出手腕。

有些東西無可挽回。

而他隻能挽留在意它的感覺。

南宮這次沒有多留,快步走到資源庫裡的超低溫冰箱。根據剛才倉促查到的記錄,他取出那份備注為“Ⅰ”的腦組織冰凍切片。它的所有者在生前自願成為ASC冷凍法的實驗體,依次注入速效固色劑戊二醛與高濃度防凍液後,大腦在零下135攝氏度的儲存條件下可以保持很久[19];也可以把它整個浸入福爾馬林留存——最後隻留下腦組織切片。

冷凍切片。如果操作不當,腦組織易發生脆凍裂。

執行者有著他迄今見過的最穩的一雙手,操作不當的概率無限接近於零。而日居月諸,完好的細胞仍會失去活性,像是對死亡的妥協,又像是另類的傲慢。

“我等你來見我。”

現在他見到了。

他木然僵立,不知該為這個答案感到惱怒還是愕然,放任腦海空白幾個呼吸的時間,不想也不打算弄清結果。

離開前,他將切片按原樣保存妥當,消除了“Ⅰ”的所有記錄。

——

慕少艾在檔案中找到了項目Ⅰ和SⅠ的完整記錄,此外還有一份編號為SⅡ的報告,他匆匆一瞥,受試者一名,是“S”,沒有詳細內容。

他沒敢細看,著重閱讀了前兩份文件。S似乎並不認為SⅠ的副作用亟需解決,在他看來,所謂“副作用”,更像是出於一種刻意的精巧設計,仿佛是有意的自我約束。它的內容與鬼梁天下的那份不儘相同:受試者A將自身記憶灌輸給受試者B,這段記憶還需曆經一個大約三日的“解凍期”;B需要一段時間才能“記憶”起A的經曆,在完成這項操作的大約十日後,就會出現更嚴重的記憶紊亂症狀和……

鼠標一頓,屏幕停在兩個項目的實驗記錄上。

慕少艾看著照片,臉色被熒屏映得像個死人。

他衝出去。

南宮剛把藥品全部推進靜脈,滑門就開了。

慕少艾逆光站在那裡,氣息還沒有平複。

“是什麼?”

他問得沒頭沒尾,但就眼下的情形來說,已足以達意。

“地|西|泮,靜脈注射,劑量不多。”南宮把隨身攜帶的玻璃瓶舉給慕少艾看,“本來是有另一個選擇的,比鎮定劑更保險。”他隨意翻轉著容器,花樣繁複,拋了幾下收回口袋。“但到這裡以後,發現不合適。我還是不喜歡讓檔案替我做‘自我介紹’。”

慕少艾隱約猜出藥劑的用途,給不出多餘的反應。

注射安定的人反應比他快得多,他大步走來,右手繞過慕少艾頸後扣住,左手蓋上他的嘴唇,低頭,隔著手背完成了一個永遠不可能實現的親吻。嘴唇落在手背刺青上,冷而又冷,輕而又輕,像雪崩前加諸雪原的最後一粒雪霰。

“重新認識一下,雖然對你而言是多餘的。”南宮給他一塊奶糖,拉開兩人之間的距離,“‘我’是項目Ⅰ的‘成品’,也是項目SⅠ的‘殘次品’。你可以叫我SⅠ,而南宮,南宮神翳,可以算是我的創造者。”他的語氣伏藏著微妙的諷刺:“一直到他死之前,都沒有想過給我一個名字。”

“我有他的基因、血液、身體、記憶,可能也保留了他的性格習慣、思考方式、行事風格。”甚至是分不清是屬於“南宮”還是“南宮神翳”的感情。他轉身往機器上輸入指令,按鍵與按鍵的間歇很長。“但我不是他。南宮神翳才是你猜測的‘Y’,我並不算是。”

“什麼時候?”慕少艾攥著糖,站在陰影裡,“什麼時候全記起來的?”

“周日淩晨。在那之前,我的確什麼都不記得。”或許是藥效發作的緣故,男人的聲音輕緩而柔和,“但‘記得’並不是一件讓人愉快的事情,少艾。很多人會用‘一張白紙’來比喻全新的生命,成長、生活、直到死亡就是一場漫長的書寫。但當他們說‘這是一張白紙’的時候,已經決定了它必須是一件書寫的材料,已經決定了它的顏色與功能,對這個生命來說,其實並不公平。你覺得我該怎麼樣對待他給我的記憶和人生?”

“接受它?那我就抹除了我的獨特性,淪為劣質的複製品;抗拒它?那是‘我’被製造出來的意義,否定它等同是否定‘我’和這個世界的聯係。更何況,他的記憶不可能對我毫無影響,我無法分清楚那些感受究竟是屬於我的,還是我從他的記憶裡竊取的。他讓我自己選擇,但他無時無刻不在左右我的選擇。你問我,‘我’是誰?我該怎麼回答?”

“那他呢?”慕少艾摸著發燙的左眼角,緩步走到光亮處,篤定得酷忍,“我是說南宮神翳。什麼時候死的?”

“不清楚具體時間,但應該是在我見過他不久後。一旦目的達成,他不會容忍那種活法。”

“哪種?”

“記憶錯亂,情緒失控,其他神經退行性疾病常見的症狀,最重要的是失去自我。他……很怕這些。”

“也就是說,一年之前,他……死之前就在……”慕少艾語無倫次,末了決定轉口。煙癮作祟,他骨髓裡翻著癢意。“難怪,那麼急啊。那S呢?”

南宮淡淡地說:“S是他的目的,不是他拋出的誘餌。他的誘餌,始終隻有‘我’。”

慕少艾垂頭苦笑:“我知道。我想問的是……S是誰。”

南宮敲完指令,沒按確認鍵,轉過頭看他。

這人沒有意識到他現在是以什麼狀態站在這裡。骨子裡的瀟灑、自在全做了支撐骨架的材料,難得有一回是“站有站相”,筆直如鬆,但仔細看又是僵直的懸線一條,再用力一點就會繃斷。然而他依舊在徐徐抽緊懸線,適應一次,拉緊少許,再適應一次,直到痛感如同與生俱來,直到他以為能承受崩裂的時刻。

慕少艾還是該陷在沙發軟座裡曬太陽——他如此作想,又再一次自我否決。從來沒什麼“該是”,無論是哪種布景,劇本都不由他書寫或控製,更無權去給活在劇本之外的人定性。

“確定了?”他給了慕少艾最後一次機會,“你不會想知道他是誰的。”

“我是不怎麼想,但人嘛,總不能在現實裡飄啊。”慕少艾費力將蜷曲的右手五指展平。“實話實說,我出門前的預感就相當糟糕了,也不怕再糟糕一點。”他停了停,“很多點。”

南宮按下確認鍵作為回應。

他為慕少艾引路,仔細分辨身後穩當的足音。那聲音離他時近時遠,隔著漸濃的睡意,像是他在回視那段不屬於他的記憶,無法卸下那道畫框,毫無芥蒂地走進去。但他在畫框之外,未曾困陷於既定的景色,還可以創造屬於他的記憶。

他們很快走到整個工作區的最深處。

南宮在一張空的床上坐下,慕少艾站在他身邊,沒有出聲。

“‘S’是他的目的。剔除不必要的乾擾項,一切設計隻導向了兩個結果,一個是毀掉四方台,把所有可能知道‘S’存在的人送給警方,另一個是利用他對身邊人的在意,以及他和警方之間的關係,讓他自己走到現在的位置。”實驗體輕觸左手的刺青,找到那條已經淡了一半的束縛痕跡,重新扣合床邊的金屬環,“你給他做過側寫的,他喜歡讓彆人主動走到他設定的坐標。我隻是一根引線。”

一根看似不在南宮神翳掌控下的引線。

記憶是影像的重複,引誘看客不斷探究原因,去探究影像裡的人在真實中的形貌、血肉與靈魂。至於是他透過南宮神翳的記憶去閱讀S,抑或是潛藏於記憶中的南宮神翳透過他去閱讀慕少艾,本來就無需追究。

慕少艾麵無表情,他現下也做不出任何表情,專心撕扯糖紙,沉默得冠冕堂皇。

床上的人同樣溺入靜默,過幾分鐘輕聲說:“找到S……很簡單,切斷引線,就可以。”

“什麼意思?”慕少艾猝然把糖塊咬成兩半,四個字像被碎片削出的,“你做了——”他似有所悟,合著金屬碰撞聲急促地抽了一口氣。“你剛剛注射了多少劑量?”

“沒看。”男人渾不在意認領了這件使命,仿佛認領本身就是他倨傲的本金。

神色似曾相識——某個上午校園內的談話,他想起來,慕少艾以“第一”摩觸“他”的往日,當時它曾調皮地躍上唇角,像狡猾的誘問。答案不言自明,賭博但分勝負,不講“第一”。不管劑量如何,“他”總是穩占上風的。

“安定的致死量?”

“因人而異,如果沒到,就當是補眠。”過量也無所謂,甚至更好,和“他”一樣,他也不會容忍自己那樣苟延殘喘。

沒有過去就沒有過去,沒有未來就沒有未來。無論怎麼選擇,結果不會有任何改變。

他微微睜開眼,露出一星幽邃的藍,被金屬環束縛的手攤開,餘下兩顆糖,一小張筆記紙。

“晚安,S,認萍生。”

他睡著了。

六月的深夜闃靜幽謐,浪拍沙岸的轟響就仿佛是親吻耳側的槍聲;但又微乎其微,就像是撕開一塊奶糖的包裝,錯手將紙片落在地上。

他拾起紙張,是之前那首詩,已經抄完了。

This living hand, now warm and capable[20]

他獨自走進記憶的回廊。

Of earnest grasping, would, if it were cold

他推開第一扇門,經顱磁刺激儀沒有運作,治療椅上隻留存一本筆記。

And in the icy silence of the tomb,

他拿起那本筆記。

So haunt thy days and chill thy dreaming nights

他推開第二扇門,站在困於黑白與晝夜間的鏡麵前。

That thou wouldst wish thine own heart dry of blood

他看著鏡中的自己。

So in my veins red life might stream again,

他看著鏡中的自己的刺青。

And thou be conscience-calm’d—see here it is—

他打開了那本筆記。

I hold it towards you.

落幕。

I hold it towards you.

——W.1