Ⅳ. Avari e prodighi^……(1 / 2)

Kiss Me Kill Me 那奢 10748 字 8個月前

Beati quorum remissae sunt iniquitatis,et quorum tecta sunt peccata.[21]

——W. 2

教堂尖頂筆直削進天空。預計今夜下雪,尖頂後堆滿灰雲,令它顯得不堪重荷。隻在某個短暫的時刻,黃昏餘光掙脫雲層,為校園的樹木點染古舊色調。這些樹大多是常青的鬆柏,唯獨一棵脫離針葉,形單影隻。

慕少艾不能憑形態判斷這棵樹的品種,純粹覺得它好看。這棵樹與周邊景色毫不相諧,袒露灰黑骨架,看似詭譎,而凸顯出枝條獨有的流動感,美得淩厲、遒勁、執固。他平常不傾向品味這種枯澀的美,那天反常留步,的確鬼使神差。

至於鬼使神差的根源,樹下的人要承十成責任。

假期前某神經學大拿辦講座,標題和講座堪比外星語言,本專業精英被嚇跑大半。提問環節不尷不尬,隻有一人發問,清醒聽眾寥寥無幾。慕少艾問完問題落座,前排角落裡有人正襟危坐,筆記滿得不合群。慕少艾從頭到尾坐前排,從頭到尾落入盲區,否則不至於講座收尾時才注意到他。

害他一眼上心的罪魁禍首——事後幾次重溫未經設計的初見,回味遲遲自釋——是手寫。手寫的字最貼肉最赤忱。主講人上課堅持板書,業界出名,聽眾人手一部電腦,書本占少數,鋼筆更是上世紀遺澤,於時不宜,少而又少。後來不幸深入了解,才知慣習生於私欲。尊重智識,是態度也是手段:占為己有,順理成章。

美色僅作表麵誘餌,修飾有毒根基,等他吸毒癮深再破題,回不去了。

人在枯木之前,極濃極驚心一刺,生機回衝,火樹銀花。沒有哪種美這樣野心濃,迫時空錯序,兩個平行世界一皮秒相交。他從一人身見一世界,那一世界摟不緊這種美也收不下他滿腔貪婪。

在春芽未萌時,他過早生發不該有的知覺,偶窺征兆,不能不疑忌提防,不能不屈服投降。而窺看的代價是他餘生焚儘,被酷毒顏色穿透寡白死穴。他的右手遺失在一世界,夜夜幻肢疼癢,新映射圖放心臟,有年無月。此後實境泡幻,天上地下,無欲人間。

對方在通話,他握著手機看著握著手機的人,拍攝鍵遲遲按不下。

美景美人難得,相冊裡千百張風景,一張不許人。從前笑說拍人即攝魂,天時地利人和三缺一容易誤了是非,實際懶得鑽研技術。現在天時地利人和好似全有,隻能以糟糕手藝平白辜負。

剛對準焦,電話打入,他反射性一按,連人帶樹鎖進取景框。

“懶死鬼放假了嗎?什麼時候回國,給個班次,我去接機。”

“這次應該不回。”講電話的人一心三用,等另一通電話結束為誤拍賠罪,又不禁掂掇運氣能否好到預約下次見麵,“我正好有篇論文要改。你沒事就……沒,沒什麼。”那人握著手機走了。他將遺憾連同隱秘慶幸打包丟走,說正經事體:“又不是我躲著不回去。”出國前和家裡人立軍令狀,不混出名堂不進家門,他自己放出的話,凍死也得踐行到底。冷風吹過校園,慕少艾豎起衣領攏緊圍巾,想念宿舍裡的袋裝芝麻糊。“你聽聽感受感受,是真的冷。”

慕家家學是中醫,小孩的學前教育卡片是草藥圖,等孩子漸有定性,再由長輩決定是否帶他入門,不會壓他去學。眼見資質出挑的後輩一到叛逆期就把人生方向“叛”進神經醫學,祖父母心態再好也不能泰然處之。而小輩的蓄謀始於高中:和父親事先通氣瞞天過海,用英文名Samuel投論文,申請到國外院校讀研讀博,等塵埃落定,大家長撫撫心口,隻能接受。後果在慕少艾預料之內,“不混出人樣彆說自己姓慕”,他認為理所當然,但自己對人樣的定義苛刻得多。

慕少艾想想頗為玄妙,接著說:“都忍痛拋下美人陪你聊天了,再給你省點開場白吧。有事快說,聖誕還有幾天,搞不定自家孩子的禮物,問我拿主意?”一通越洋電話,總不是為了沒影子的接機。他進門卸下裝備,夾著手機洗了手,拿了包芝麻粉。

“禮物早買好了,最近在外地,等他期末考過了一起送。不是上次和你說有個跟蹤報道的計劃嗎,就四方台那個,有後續了。”

“還真快。”慕少艾感歎說,一丁點詫異被熱水衝得寡淡浮泛。

“我拿到份文件,內容是你的專長,本來想問問你最近有沒有空幫我看看,趕論文就算了。”

“你要真‘算了’,三分鐘前就掛電話了,還等著我問?”慕少艾抱著一杯芝麻糊窩進電腦椅,“發我郵箱,我回血了就看。長嗎?”

“就幾頁紙,全英,看了頭疼。我在外麵,晚點發給你。”

慕少艾“哦”了聲,對方說得輕快,他也以為就是幾頁紙的事情。“行,儘快出結果。”他看看日期已是年底,“不過忙不能白幫,等你這個大忙人追完這條線,回家安心過個年,彆把明年春節紅包都提前預留了。”

掛下電話,慕少艾用喝芝麻糊的時間放下了那張照片,按了刪除。有些人可一遇不可再遇,看客珍藏的是獨特的審美體驗,強留形影久成心魔,那叫末流。

慕少艾沒等到那份文件。定時發布的郵件比國內訃告快一步。

翳流。

那份來自四方台的可疑文件,是翳流科技的人提供的。

“他們反應得挺快,還能因勢利導牽扯上四方台,但還是太急了。”

“我提前回國,他們猝不及防。急有急的章法,如果他們敢把局做大,而不是拾人牙慧,我還會高看他們一眼。”南宮神翳大致瀏覽這幾個月內的變動,倦怠地關上屏幕,雙手合十,左手食指一下下在對邊指節上輕點。片刻,他鬆開手,調出一份診斷報告。

“怎麼處理莫虹藏?”醒惡者問。

“由他。畢竟是老人,我不介意讓他‘充分發展本性’。”貪財是一點微不足道的小問題,開出價格,背叛供過於求。預料之外的是莫虹藏招惹的記者,對方窮追不舍的精神令他敬佩,但僅此而已。無需為清理痕跡留下其他痕跡,隻要天來眼不想放棄四方台這條捷徑,他的善後工作會做得比翳流更加出色。南宮神翳半感慨半取笑:“我賭他在我麵前待不滿一年。”

“天來眼應該拿到Ⅰ號計劃書了,不要緊嗎?”

“那是我的項目,我給多少,他撿多少。有些事也該了結了,等我把事務轉給寰宇奇藏,就去分部收個尾。”南宮神翳看完結論,翻回圖像自行分析,答得心不在焉,“我本來想清出去一批人省‘一點’心的,沒想到他們把剩下的‘一點’也給我省了。”

醒惡者指明:“翳流的核心是你,你一出事,翳流就成了一盤散沙。容我說句公道話,你之前對天來眼、芙蓉骨的態度過火了。以他們的性格,不狠咬你一口再離開翳流才是怪事。”

南宮神翳眼底躥過暗火:“那您以為,我應該給兩個以我的‘精神問題’為由,公開挑釁我的元老留幾分情麵,才不算過火?”

“所以他們就先發製人了,與其被你趕走,不如自己走,還能體麵些。”醒惡者就事論事,不失偏頗,“那說回你的‘神經’問題,情況怎麼樣?”他留意著南宮神翳的神情,對方毫無異狀,但滴水不漏本就是在自曝其短。

“沒有和目前已知的神經性疾病對上,可能是內側顳葉損傷。”南宮神翳接著背了一段病理說明,醒惡者清楚他回避話題的伎倆,並不接話。他淡淡勾出一個沒有實意的微笑,儘量冷靜地描述臨床表現:“早期症狀如失眠、情緒失控,已經開始了。”南宮神翳停下來喝了一口咖啡,迫使自己說完:“之後可能會發生逆行性失憶或者順行性失憶,最可能遺忘的是情景記憶,我可能會忘記我見過什麼人、做過什麼事,最重要的,‘我是誰’。我得承認,有那麼一瞬間,我甚至希望是精神問題。”

醒惡者沒問其他症狀:“那你還整晚泡在實驗室?”

“不能留在決策層,總得給自己找個地方,”等死?廢物利用?他狠狠燙平腦中的躁動,勉強往下說:“實現個人價值。”至少,讓“南宮神翳”覺得自己還能是一個“正常人”。他轉而看向手頭的報告:“我需要時間。也請您給我一些時間,我一定能做到。”

“彆看我的片子了,越看越難受。”醒惡者直言直語,“我不做化療,也不用你的方案。”

長年的默契讓南宮神翳選擇沉默。他靜靜凝視這名幾乎是他半個父親的長者,用“老人”來形容醒惡者似乎是不敬之舉:時光漂白了長者的鬢角,但沒能磨損反而固化了他身上某種堅硬的特質。十幾年前,他贈送給友人之子一條訓則:坦誠而清醒地生活,決不自我欺騙。個性讓相同的籽種結出不同的果實,有人麵對世態無常淡泊無為,也有人肆意妄行端視死亡。也許隻有在這些差異與情誼並置時,一個人才能省悟這樣的清醒有多傷人。

“抱歉。”

“老生常談就不說了。倒是你,還年輕,想做什麼就放手去做。”還是醒惡者先說,“有地方用得上我就說,不用假模假樣和我客氣。”

“從小到大,我對您客氣過嗎?”南宮神翳稍稍調節氣氛,也言出必行提出了顧慮,“分部那邊的安保係統重新設計過了,但未免引人注目。我想把項目Ⅰ的剩餘部分轉到天限島,不知道什麼時候可以?”

醒惡者挑明:“最遲明年夏季。但硬件是次要的,關鍵還是‘人’。”

“人”一語雙關,一是指研究團隊的骨乾,必須可信,而且技術過硬;二是指作為受試者的“人”,這又給針對前者的遴選增添了一項苛刻的條件。事實上,以目前的研究進展來看,項目Ⅰ並不缺人手,醒惡者真正擔心的是南宮神翳不算穩定的身體狀況。南宮神翳本人從不把自己當作病患,但不能不考慮病發後的應急方案。四方台的交易網絡所涉甚廣,南宮神翳暫時無法徹底放權。醒惡者著意培養寰宇奇藏和姬小雙,他們可以負責管理大部分業務。而在研發方麵,翳流還缺少能接替南宮神翳擔任掌舵者的人才,尤其是項目Ⅰ正值關鍵階段,天來眼和芙蓉骨決不會放過給翳流填堵的機會。

“還有,關鍵中的關鍵是,”醒惡者提起他回避的話題,“你。打算怎麼辦?”

“我沒想好。既有的治療方案也許對我沒有用處,我也不想用這種方式延長壽命。也許利用項目Ⅰ克隆一個‘我’?感覺像放跑弗蘭肯斯坦,或者是製造一個海德。如果給他我的記憶、性格、習慣……”南宮神翳忍不住笑起來,有些淘氣,“小時候這麼想過,但如果真的創造出一個似我非我的生命,對他對我都不公平。儘管,很有挑戰性。”

“誰不知道你壞事一說一個準。讓步的本質是以退為進,嘴上說‘儘管’,心裡多半想好要做了。”醒惡者說,“還是考慮下我的提議吧。神翳,你瘋起來,沒人受得住。”

南宮神翳默認。

“那就試試。”他再次讓步,“但我會做好最壞的打算。”

“可靠的人選”沒讓他們等待太久。

海內外學界對這位年輕學者的評價難得口徑一致,說到Samuel,第一個跳進腦子的詞永遠是crazy,感情色彩褒貶難分。不單是就年齡而言,即便在這個年齡取得這樣的成就堪稱石破天驚;不單是就天賦和勤奮而言,儘管同行懷疑他的大腦結構與常人迥異,也許他的網格細胞預先經過加工,引領他瞄準彆人都忽略的方向疾衝;不單是就對傳統理論的反叛而論,圈內流傳著一個說法,Samuel起名時Sa之後應該是三個字母而不是四個,或者是他把a寫成了u。[23]

Crazy指的應該還是所有這些評價圍繞的這個人本身,與評價之間的距離。

矛盾。

這是南宮神翳初次看到這張臉想到的詞彙,第二次見,或者說第一次正式見麵隻是讓這個關鍵詞變得更深刻,從單薄平麵豐實為溫暖切實的形象。

這個形象可以在一場學術會議上頂著一禮堂的詫異目光侃侃而談,也可以在午休時的陽光裡笑得無害又慵懶。作為一個男人,認萍生有過分柔軟的輪廓,生相顯小,加上愛笑,更像不諳世事的少年,眉形鋒利,他人未及留神,便借天生笑眼蒙混過關。

往後南宮神翳對他了解得更為深入,概述性的“矛盾”逐漸生長為具體的生命,像植入大腦皮層的乾細胞,分裂出億萬個矛盾的雜糅體,藏在逐漸崩塌的記憶回廊裡:有時站在窗邊給一盆植物澆水,鄭重其事和他列數青鳳凰和冬美人的差異,之所以養這兩盆是因為名字聽起來像美人,還說要送他一盆長生草屬揩喜氣;有時在實驗室裡對著一堆儀器做分析,往人體植入電極時果斷到無情無義,一出實驗室忍不住來兩個袋鼠跳,回頭消滅休息室裡的一包琥珀核桃。

當他嘴角上彎,蘊含的內容各式各樣:殘忍的、自信的;憤怒的、無奈的;憎恨的……遠在夷愉之外。他琢磨不透他是怎麼讓一個表情包容了千變萬化的層次與味道,已有的詞彙過於貧瘠,但他隻能用語言勾勒“他”。

“他”在語言之外,比語言豐富也比語言自由。

後來這些影子不再有形貌、聲音、名字、靈魂,但他感到它們存在過:在一片混亂的幻覺中,那團纏死他的絲線就係在那裡,他拽不過來,也走不過去。

於他,過去隨時會變成一片空白,記憶隨之淪為徒勞而必然的負荷。記得越多,遺忘的陰影日益沉重碩大,陰影即將侵吞的部分也就越難以預計。

認萍生是他想留在陰影外的人。

然而表述裡潛藏著一個“讓步”。

於是那年倒春寒時,他用一句話和一個動作寫下預言。

他走上前,左手一動,換右手握住那隻有力也柔韌的右手,陰影斜撲下來,把光裡的人拽過去。

早上好,認萍生。

一天之前,“認萍生”還是不折不扣的紙上談兵。

在接連把幾張塗塗改改的人設喂進垃圾桶後,慕少艾倒上床神遊太虛半小時,打算自由發揮。

那是半個事故般的巧合,他有意查明那份文件來源和神秘線人的身份,線索在年後送上門,碰巧卡在發完論文後的倦怠期裡。最近沉迷於深入探究意識與記憶的生物基礎,也差一些研究材料和相關病例,這次翳流招人,正好是一個機會。

已知信息並不能證明翳流科技和那份文件存在聯係,但既然有兩點共性,兩點成線,未嘗不能再挖出一個麵或者更多,第三個點說不定就是四方台。據慕少艾所知,笏老也在查這家來曆不明的拍賣行,他故技重施,融入翳流再同笏老聯係,爭執半天,老人服軟。慕少艾給笏君卿轉了筆紅包,以示對笏老的歉意。