認萍生。
他會是個什麼樣的人?
披馬一回生二回熟,披多還上癮,然而現實中的披馬多出一個環節。是割一塊肉,片一撮靈魂,塑一個立得住的軀殼。這造物必須有彆於“慕少艾”,那是必不可少的自我保護;又不能離“慕少艾”太遠,免得演技忽上忽下,一不小心全盤潰敗。
他算不清最佳距離。
但如果真的和翳流有關,那這個距離的初始值,是一條命。
他看著鏡子裡的自己,麵容冰冷。
那屬於認萍生。
於是那年倒春寒時,他用一句話和一個動作寫下預言。
他戴上認萍生的眼神,用慕少艾的微笑遮掩了重見過客時的驚訝與遺憾,伸出手,把陰影納入自己的世界。
早,南宮神翳。
認萍生一直都沒有問過慕少艾那時在遺憾什麼,慕少艾自己也沒有。
也許遺憾於“早”後無“安”;也許遺憾於他的病況,一張漂亮的臉有它囂張的資本,該囂張絕倫、荼毒人間,反過來他也為它荼毒人間遺憾,不敢、不能不恨毒性太盛奪命誅心;也許是遺憾於選擇在一個不宜相交的時空作虛假的自我介紹。或許那個聖誕節前的冬日校園才是明淨的背景,沒有謊言或算計,但冷天、枯枝與灰黑的教堂倒影全是不祥的隱喻,勒令他遺憾至死。
如果僅僅是從研究者的視角看,遺憾的確是恰如其分的。南宮神翳從來都不是合格的病人,在被當作研究對象的同時,也在遵照“他自己的”日程表推進“他的”課題。翳流科技在繭之道的分部大得浪費,兩個項目團隊擱在不同的樓層裡,信息也仿佛堵著道牆。認萍生這組研究不同類型的記憶與大腦功能區的對應關係,至於南宮神翳,他隻知道他專攻細胞生物學。
獲取情報的渠道有限,不能就事而論,那就從人入手。他從拐角的鏡麵裡捕捉對方的一個細微神情,去拚湊可能隱藏起的另一副麵孔,或是利用fMRI窺探他的腦部活動,又或是拾取成百上千個休息的時段,凝聚成可以談心的幾十個小時。
錯謬透頂的事難被預料。那捧火把他的激情燒沒了,在一個不早不晚的時節。
“你在觀察我。”南宮神翳說,“得出什麼結論?”
天台上吹著回暖的風,樓下草坪隻鋪了薄薄一層細絨,綠得脆嫩。單看天時地利,今日宜胡思亂想。
認萍生明白他指的是“越界”的觀察,雙手輕輕搭上欄杆。他揚起頭正對對方的喉結,把弱勢姿態扭轉為狩獵前的蟄伏:“第一條比較庸俗,也什麼沒新意。隻看外表就願意為你改變性向的人,應該不少,我算一個。所以我想得出第二條,撇開外表,單憑內在夠不夠我修改上一條觀察成果,現在還沒結論。”
輕佻的“新意”很冒犯人,像成心惹火的暗示。但說話人眼睛透亮,剝掉那些看好戲的促狹,全然是明淨的欣賞,沒有惡念或依戀,就像稚童第一次看到一朵花,無關於機心,無關於概念,說什麼假話都像是真的。
聽到這句話的人並未動怒,但著實錯愕了一刹。
一刹很長,足夠乘隙而入,足令野火發瘋。
認萍生占了先機,遵照可持續發展原則,及時退讓半步。“彆當真。通過觀察了解病人也是必要的治療步驟之一,是你戒心太重了。放鬆一些,彆把問題和答案複雜化。”他舉了剛出爐的例子,“比如,有人長得比較合我審美,有助於調節心情,緩解眼部疲勞,我就忍不住會多看幾次,本來也沒想觀察,當然得不出‘觀察’結論吧。”
“能。”南宮神翳糾正,“可以省下一筆開支——”他看他一眼:“拿你工資補帖實驗室的綠化費。”
認萍生乾咳兩聲:“我去取剛剛的檢查報告,應該出片了。”他先一步溜回休息室,把兩盆多肉挪到安全位置,查明賬上餘額,徐徐鬆了一口氣。
當觀察被馴養成習慣,習慣被刻印成本能,次生效應逐漸脫離轄製。這人的長相漂亮得發瘋,壓榨精神血肉探究極限的狠勁也漂亮得發瘋。過客不經意就被引誘,好奇他會如何死去,好奇他如果不死,撕碎框架、體係和理念的規範能走到哪裡,更好奇一個注定遺忘自身的人會以什麼方式走完他的命運。在好奇的同時,感性的直覺與理性的剖析一次次預示終局:一個人的天性,相較於實在的有形材料,是更為逼真與不容辯駁的證據。
認萍生的使命是切割一塊天然黑鑽。慕少艾無法改變它的顏色與熔點,無論從哪個角度進行切割,都會摧毀原有的表麵,人工雕琢隻會讓它殘損或是消亡,而切割它是他的使命與存在價值。怎麼切都無法完滿。怎麼切分真實與謊言?怎麼切分感情與目的?怎麼切分認萍生和慕少艾?要多少次定位?要多少次切割?
他隻能切割一次。
等到察覺視角改變時,認萍生已經離“觀察”很遠了。
習慣加細節調和成慢性神經毒素,投毒時神鬼垂目,區區凡胎自然無知無覺。
休息室裡總有喝不完的普洱茶,溫度濃度都在“正好”的刻度線上,茶杯旁邊配著麥香紅棗小餅乾;反過來南宮神翳會要求他解釋圖象內容,借走他的專業書,再還回來一堆用心思考過的問題。
“再問下去,你都能搶我飯碗了。怎麼,信不過我這個‘醫生’?”
“恰恰相反。因為信得過你,所以向你學點東西拓寬下知識麵,證明大腦還沒生鏽,”他說,“也好看清自己處在哪個階段。”
“對自己狠成這樣,也是沒誰了。”認萍生無言良久,“對自己狠,對彆人更狠,那我得罪你好幾次,豈不是要脫掉幾層皮。”
“你得罪過我?什麼時候?”南宮神翳剛服用過藥物,神態與語調都沒什麼懾服力。
他的房間是一組極端的對比:一邊是書櫃,書籍琳琅滿目,留下一欄放著奇形怪狀的魔方和槍支模型,毫無保留地張揚著個性,還有一隻小提琴琴盒,認萍生沒見南宮神翳拉過琴,琴盒倒是從沒沾灰;一邊是臥房最基本的設施,極簡主義的黑白灰,像一套擦除個性的樣板房。分界點是一麵落地鏡,認萍生進分部後房間主人要求裝的,一天的起點與終點全是直觀的病情反饋,杜絕哪怕僅僅是一秒的自我欺騙。
冷硬,尖銳,觸目皆是。
但他半開玩笑地問出這個問題,眉眼又是柔軟的。
“一開始啊,見色起意。”認萍生若有所思地說,“思想犯罪,在我這裡就算是十足充分的罪證了。”
這是一個很無力的警醒。
他的肢體語言出賣了這句謊話,上身不自覺前傾、壓低,似是俯瞰椅子上的人眼裡的自己,似是對美色——也許隻是對美色——袒露占有的欲望,及一個遊於物外的欣賞者的投誠。
“我倒更傾向把犯罪行為作為定罪的依據,思想犯罪還不至於‘得罪’我。”南宮神翳眼裡的笑意消失,一片冰藍,空得令人心悸,“時間一長,我也無‘色’讓你起意,認萍生,彆讓自己背上無謂的思想負擔。”
截鐵斬釘的拒絕理應削除纖毫的私心,即便在稱謂前冠上姓氏,三個字仍舊落地生根,抽條孳葉,湧出漫無止境的後悔。他沒有後悔的經驗,還沒想出怎麼彌補過失,思想犯罪就先一步上升到行為犯罪。
“那現在呢?”認萍生剛喝完普洱茶,嘴唇很暖,茶香和熱度還在睫毛末梢打旋,“你怎麼定罪?”
被“行為犯罪”的人輕輕笑了,兩泊空無的藍滲進光,像隨海波動的藍眼淚,在鏡麵上綻開纖微的裂紋。
“我沒有定罪的資格,也沒有定罪的必要。總有一天我會不記得你‘得罪’過我,總有一天你會後悔在一個失憶症患者身上浪費掉太多時間。而我?”他起身,光紋頃刻消失,像一場盛美的幻覺,“你覺得我會僅僅滿足於占據你的時間嗎?”
他們離得不遠,鏡子裡看不清分彆。
“我真不知道是該說你太自信還是太不自信。第一,彆把失憶症說得像腦癌晚期,我又不是吃白飯的,總有一天,再怎麼總有也隻是個假設;第二,在你身上付出的時間已經夠多,不差這點,至於其他的嘛,也得你拿得了。不和你打感情牌。我說我的算盤,能治好你當然最好,哪天看膩你這張臉,單方麵散夥也好交代;治不好,我怎麼招惹你,你都沒法記仇報複,更說不上有思想負擔。嗯哼,撩完就跑,聽起來有點渣。
“怕你把事情想太壞,我就往最壞的說了,現在往好裡說。”
認萍生朝鏡麵嗬出一層水霧,沒心沒肺地粗描亂畫。“carpe diem[24],比起活在當下,我更喜歡‘及時行樂’這個譯法,樂完就算,能不能綁住誰,以後再說。我想你也一樣。”他擦淨鏡麵,聲線並不清淨,“彆急著否認。除非你真的不想……讓我對你行為犯罪。”
除非心癢進化為行為犯罪的機率為零。而他成功過一次;而他原本可以躲開。
放任心癢自行其是,結果不外乎兩種,要麼撓過止癢,要麼撓得破皮。破皮總會結痂,總好過不可控的心病。回頭看這句話,漏洞百出。一來結痂兩字略過了反複撕扯創口導致潰爛的前情,二來,對於特定人群而言,結痂是一種奢望。受抓撓的苦主又很特彆,“心”,一爪抓下,為豎彎鉤,拔起,凝三滴血,“三”古時多作虛指,接近於無窮大。字形與命理同一,古早龜占講不定真是神啟。
“想。”前受害者用堪比掠奪的吻作為報複,留幾分鐘供人找回呼吸,“那也算行為犯罪?”
共犯發呆,拿手背給嘴唇降溫,不知為什麼想笑:“不算。我慢點學。”
同一地點不同時間,不同的人開口問同一句話。
那時認萍生已經快要摸到四方台的一條邊,無法無天的方案也漸漸成形。Ⅰ和SⅠ兩個項目懸於頭頂,他預感它們將狠狠紮下,但在那之前,還有些許殘喘的空間。
他們在這點微不足道的空間裡持續著漫長的對話。
“合眼緣的臉不是隻有一張,我也不會在一棵樹上吊死。王爾德有句話,斷章取義一下:朝三暮四比終生相守的感情更持久些,我覺得還挺有道理的。”[25]
“我算合你眼緣?榮幸之至。”
不。他想。算朝三暮四。
那時的這雙眼藍得乾淨通透,捧出歡悅與天真惑人溺情,讓人迫切想撕掉衣料在全身紋上相同顏色。不著邊際的聯想之外,他切實感到細密的、遍及體膚的刺疼。好像“朝三暮四”是一把縱容疼痛出逃的一次性鑰匙,一旦出口,無法回收。
“算,不過終生太累,比終生更持久的更加吃不消。所以你爭氣一點,比‘朝三暮四’再多活幾天,我好省下朝三暮四的功夫。”
“我活不到那麼久。”南宮神翳依舊不給任何虛假的慰藉,“你大可試試彆的‘朝三暮四’,前提是你還有這個閒情。”
“原話奉還,”他回以一笑玩火,介於勾引與請戰,“也許我要的比你更多呢?”
溫度逐步攀升,火星從嘴唇引燃,燙化堅硬的鏡麵。
水汽很快席卷過整塊玻璃,像一張模糊鴻溝的雪毯。霧氣纏裹著難舍難分、難辨是溺於絞殺還是耽於欲|情的四肢,影子沒有確定的數量和形態,迷蒙著晃動、顫抖、交鋒、重疊,直到濕透的四隻手交握著滑下鏡麵,一點一點在水霧中央撕出兩道判然分明的鴻溝。汗珠不停消解鴻溝裡的薄霧,苗頭剛起就熄滅。滴水穿石,是死灰複燃的親吻,是處心積慮的謀殺。
那是初夏。
蟬鳴裡颶風焦殺。
很久以後他聽很久以前的一首歌。
Give the word and I’ll play the game, as though that’s how it ought to be.[26]
他總是不聽前後兩句話。