Beati qui lugent, quoniam ipsi consolabuntur.[27]
一個次生的悖論是,人一旦走上彭羅斯階梯,就會永無止境走下去,階梯無限循環,沒有哪一刻能確定向上掙紮還是向下沉墜。循環沒有起訖,但“一旦走上”卻在循環之前預設了起點,整個循環就淪為鬨劇。走過的裡程數不真切,掙紮和沉墜的行為以及相關的思考全都沒有意義,也就可以堂而皇之地斷論階梯的循環沒有中心。
但認萍生知道有過一個中心。
他吻過他,在晚安之後,在早安之前;在足跡終將消亡的沙岸邊,在藏在書架裡的書頁與筆記的字裡行間;他殺過他,一次,一次複一次——三次,“三”作虛指,等同於無數次。
而慕少艾知道有過一個起點。
起因是一份不明源頭的文件,它劃出一個圓周,驀然收緊扼住千萬人的咽喉。
終點最初就被他握在手裡。
——
“你的事情忙完了?”
“嗯,到人事那裡走個程序,你才是真的‘忙’,飯都省了。”認萍生一手托著外賣袋一手開結,“一直沒等到人,出去買了點東西,當夜宵吧。”他看了看辦公室裡的那盆佛座蓮,見長勢可喜,突然記起某次看到南宮神翳在查多肉資料,拆外賣都自帶背景音樂。
南宮神翳關上電腦屏幕:“久忙成自然,忘時間了。你先記著,下次賠罪。”
姬小雙剛把與天來眼長期往來的合作者名單傳給他,他用一刻鐘壓下怒意,過濾掉幾枚無足輕重的棄子,又網出幾名要人。以防萬一,他和寰宇奇藏一起把大致方針推敲一遍才交給醒惡者。超額處理公務的結果是“廢寢忘食”,停下休息已經過點了。
這個點是燒烤與火鍋的狂歡。認萍生平素愛甜食,論及正餐堅決不離養生總路線,開出一段路找到家日料,主食配菜儘往清淡的挑。外帶的鬆露蒸蛋加玫瑰鹽鱈魚在桌上一字排開,他給自己留了一碟海草,一邊挑掉紅辣椒一邊說:“賠罪不隔夜,隔夜就,”他把後半截“忘腦後”連同海草一起吃了。“就涼了,還是趁熱敲定為妙。下次帶我轉轉總部認點人就行。”
“認誰?”南宮神翳舀了口蒸蛋,連帶兩片鬆露轉手贈人,青綠海草配鵝黃一彎,兩色互補,“吃點熱的。”
認萍生嚼了嚼這個“誰”,心想他的問法很耐人尋味。強調“誰”,九成是不想讓他碰觸某方麵的隱秘。強調流於表麵,他反而測不準南宮神翳的動機,乾脆打出直球:“說起來我也算擠進高層了,借你的勢順順人際關係,一勞永逸。你的問法倒奇怪,難道說有什麼人我不方便認的?你前任?”
“沒有。”就算有,以認萍生的性格也不會在意。南宮神翳從倉促的直指看穿了他的疑心,主動把他想要的答案給他:“寰宇奇藏和姬小雙你已經見過了,醒惡者還在休養,沒有要事我儘量不去打擾他。研發部你很熟,不多說了,就是莫虹藏需要防著些。”
“你說市場部那個?今天見過了,”認萍生見他麵色驟冷,沒再忍心吊人胃口,“也還好,沒你想的那麼糟糕。他隻是和我提個醒,有人對我的課題有興趣,沒準會請我喝茶。我想‘有人’應該和高層沾點邊,先給你透個底。”
“你當時就該告訴我。”
“停,相信成年人的判斷力。隻準你放釣魚線不準我放風箏線,哪有這個道理。也彆擔心會有人高價收買我,我挺貴的。”認萍生拿蒸蛋堵了他的話尾,心想這次間接接吻同樣沒新意,擦淨嘴唇,半儀式性地親吻南宮神翳的左手手背,“這樣,放心了嗎?”
“我不擔心這些。”南宮神翳彆過頭,語氣軟了軟,“不安全。”
“所以我說,要相信成年人的判斷力。我指的是,你的。”認萍生看他夜宵吃得差不多,得寸進尺,拿虎牙反複碾磨耳垂,銜住他的要害慢慢咬字,“還是說,你沒成年,嗯?”
這個尾音很要命,刮芋泥似的,匙底慢悠悠地抹出歲月安穩的水平線,收尾時陡然變速一提,卷出一鉤蜜香的蠆尾,本質卻還是平淡不過的日常一景,像是未成年的玩心睡久了,被芋香誘著醒來跳了跳。
他把襯衫紐扣解開:“已經第二天了。你想消多久的食?”
“老規矩,半小時。”他沿微熱的耳廓一刮,假裝看表,神閒氣不定地咬開第二顆紐扣,“不過,可以把早飯睡過去。”
“胃不好就彆惹我,你需要休息。”
“咳,行。”
話雖如此,所謂“提醒”究竟被認萍生擠掉了不少水分。
他主動找上莫虹藏。
“聽說有人找你打探我?為了新項目?”
新的研發部負責人首次正式露麵,從頭到腳都很和氣,除卻他交握的十指。和另一雙手相比,這雙手白得更健康、溫煦,從甲根到整個甲板都文氣秀致,光潤無棱,不是那種不見陽光、大理石墓碑式的死白,也不及那雙細長、森然如錐,甚至有些討喜的豐潤。但透皮窺骨,內裡的計研心算都是一樣的,仿佛在十指交握的一刻,附上了一片慘白淒冷的鬼影。
莫虹藏噤若寒蟬。
“看來你很怕讓‘他’知道了。”認萍生鬆開手,把活動椅背壓到底,“這樣吧,兩條路。第一條你應該明白的,給你半分鐘想象下最壞的後果。”
他其實並不喜歡運用這種談判策略,儘管他擅長。利用他人心理與人體實驗的區彆在於,前者更卑劣,也更無跡可尋,結果是,更重的罪行反而換來更輕的刑罰。但非常時期非常手段,他想到永遠無法送出去的春節紅包和聖誕禮物,恢複了起初的姿勢,肘部擱上台麵。
“半分鐘到。現在說第二條,給我一筆封口費,事情到我這裡為止,半分鐘,你的考慮時間……二十……七。”
“多少封口費?”
“三。”
“第二條!什麼封口費?”
“先問你幾件事。”思路理過千百次,他說出口時仍舊被逝者的影子卡住兩秒,“去年十二月,你把一份文件賣給了一個記者,什麼文件,什麼價格?我摸下行情再給你一個數。”
一個見財心動的人,通常不會以為另一個見錢眼開的人另有所謀。認萍生問得很取巧,一問中藏著三個環扣,對方拉動第一個,一並抽緊第二、三個,活口滑動,在他預計的定點鎖死。線繩在他眼前拉長,是一條時間軸,他把已知坐標逐一圈上,又以繩結為圓心再繞了幾個結。
去年,研發部利用職務之便轉賣研究計劃,事發後兩名高管離職,應該與南宮神翳的病情有關,一個結;十一月,南宮神翳出國,翳流管理層與重新洗牌,莫虹藏盜出實驗文件,一個結;十二月底,好友去世,文件落入第三方手中,一個結;今年四月起,第三方要挾莫虹藏打探實驗室的內容,現在是五月底。
第三方了解翳流的內部運作,年後不在翳流之中:前研發部負責人,天來眼和芙蓉骨;文件則符合如下特征:天來眼隻知其名目不知其內容,而南宮神翳對此知之甚詳,並且毫不在乎。因為那份文件是他自己的:不重要的項目材料,或一個餌。
最後:南宮神翳全部知情。他在時間軸之外,掌控著軸上的每個定點。
慕少艾在網外描出這張殘缺的網格。
五月底,南方的西苗市已進入氣象學上的夏季,他描圖的手卻還留在去年十二月的海外挨凍。十二月的那一天,這隻手在寒風裡誤拍了一張最終被刪除的照片,接了一通無法再接到的來電,現在它握著撕碎的分析圖,筋絡凸起,冷到凍僵,那不是他的,沒有痛覺。
思維受慣性支配,還在往前奔馳,視線一時落後,一頭撞在手邊的茶杯上。慕少艾腦中轉著一連串謎題——南宮神翳想要釣出誰;南宮神翳的項目是什麼;南宮神翳和四方台有什麼聯係;最重要的,南宮神翳在好友的死亡或者在整件事裡扮演了什麼角色——被習慣擺布的手去擰裝普洱茶的保溫杯。認萍生神思不屬地喝了一口茶,呆坐幾分鐘,把冷茶倒光。茶漬印進杯身裡外,他用力刷了很久。
又過幾分鐘,視線終於與思維同步,手才找回痛覺。謎底和杯裡的水位線一齊上浮:南宮神翳也許並未“扮演”過什麼角色,他從頭到尾知情,也許無意導演悲劇,隻是不在意。而他的在意與不在意,是一切惡果的源頭。
耳邊浮上他自己陌生的聲音。
“如果你想自保,就替我轉告天來眼和芙蓉骨,公平交換,我隻要那份計劃書,原件。還有,‘他’是我的。”
水漫出杯口。
五月到六月,氣溫持續上升,事態持續滑坡。
認萍生敲過透出燈光的門,聽到聲音後推開。
“睡不著?”南宮神翳放下書,“很晚了。”
“你也知道啊。”認萍生揉著眼角,“腦子裡一堆事來回繞,想起你是失眠專業戶,就來找你聊聊心得。打擾你看書了?”
“沒有,反過來倒是真的。”書打擾他看他。他不清楚哪一刻起會記不住認萍生。這句話是氣息在說,他隻負責以嘴唇引導,該聽的人自然聽不見。然後是他在說:“沒有,本來也就是消磨時間。想怎麼聊?”
“不如就從書聊起吧。”認萍生在旋轉椅坐下,壓住扶手,兩腳踏地滑到床邊。他瞄向封麵,撈起書:“不是專業書還看這麼起勁?”
“偶爾換換口味。”
“從清湯換成麻辣?你這口味換得有點遠啊。還好不是哲學書,聊都沒法聊。”
認萍生借還書之名,順理成章摟住他後背,從頸椎往下施力捏按。掌心柔軟溫熱,力度分明到位,筋骨被按得發懶,他在按摩演化為心照不宣的招撫之前抓住他。他低頭挨著後頸,賊心不死,將偽裝成偷襲的合謀落實,終於安分下來,攻占一邊肩窩陪他看書,不時握住另一邊揉按。
“你會看中譯本的詩集,意想不到。”
“哪裡讓你意想不到?”
“你的話,就是看詩也會去找原文吧,形成直觀認識,理解起來會少點障礙。隻是我的感覺。”認萍生一目十行地讀,一邊挑剔,“譯作會損壞細節,免不了歪曲原文。說一句不客氣的,有一批人連作為目的語的母語都用不來。”
“很客氣了,有些翻譯會讓我覺得自己患了妄想症。也有不錯的譯作,”南宮神翳隨手翻開一頁,根據譯文背誦原作,“…with uncertainty, with danger, with defeat. 可以對讀。”
“你這讀法,硬核,有毒,我服了。”認萍生舉手作投降狀,“這麼閒?你的項目結了?”
“差不多,了卻了半樁心願。”
“半樁心願?”
“我本來想早點完成它。醒惡者的病情,你也是知道的,”南宮神翳合上詩集放回書架,“但他沒同意,所以隻能算實現一半。”
他背著光,情感流露也隻限於背光區域,難以分辨其中的具體成分。靠代入法的確能夠獲取部分答案,那是多數人麵臨生離死彆的共性反應,但認萍生無從去拆解微渺的個人感情。死者可以在生者的回憶中存活,而遺忘帶來二次死亡。認萍生不是南宮神翳,無從感知或體諒,於是他等他平複,再把話題導向了他的方案。
南宮神翳沒有設防,至少是在此時。
“‘僅限於治療性克隆’,沒什麼約束力。”認萍生聽完項目Ⅰ的初衷總結說,“實話實說,如果有辦法把你的記憶搬到另外一個健康的‘你’身上,你能忍住不去踩線嗎?”他說完湧起一個念頭,先被念頭送了一點驚喜,又被驚喜狠狠砸了一錘。他瞪著南宮神翳,反手一貼額角,並不燙,歎了口氣,心想完了。
“隻是記憶和身體一樣,又不是‘我’。”南宮神翳用一個微涼的輕吻打斷了他的沉思,“糾正之前那句話,‘身體’也不會一樣,指紋首先就不同,還有其他差異。”他真正忍不住的是繼續往下親吻他的眼睛。“雖然可以創造新的,但不會留下和現在相同的感覺,體表溫度、皮膚的柔軟度等等,以及……心情。”
“轉移話題?動機和你的大喘氣一樣,相當可疑啊。”認萍生一停,又問,“會嗎?”
“這得看你怎麼定義‘踩線’,‘線’是什麼,又是否存在。”提問的人較了真,南宮神翳也就認真思索了幾分鐘回答,“應該不會,‘我’對製造一個不能算是自己的‘人’沒有興趣。除非是我死之前,或者說在我忘掉‘我’之前,有非做不可的事情沒有做完。”
“隻要你想,‘非做不可’多得是。”被“死”和“忘”刺了兩針,防禦機製自發給意識注入麻醉劑,也可能是缺氧反應,那晚最後一點殘存的印象是撫人入眠的英文詩,“……哪有你這樣賴皮的……詭辯,我……”
他睡著了。
他念到“defeat”,合上書,調好空調關門,去陽台抽煙,抽沒了天亮前的幾個小時。
兩個人不約而同逃避著同一命題。
關於“踩線”的界定,洞照出兩種似同而異的底裡。一個會為他執著的不惜躍到線外,但躍出去之前會就著原狀描深;一個會為他渴求的無視規則,走到哪裡,線永遠在附近,不是腳下就是身後。人隨線走,線隨人走,無非是天淵之彆濃縮於一線之彆。
認萍生洞徹項目Ⅰ的全部內情後,把自己鎖了大半天。
項目Ⅰ還包含著幾個子項目,隨便哪一個都需要大量的受試——“人”,他沒往這個領域鑽太深,但基本流程是清楚的。南宮神翳直接說了結果,是認萍生沒問過程;南宮神翳也不是故意隱瞞受試者的科屬,他隻是不在意。
那這些資源從哪裡來的?
四方台?
涉事不止一方。如果不是之前和笏政有過聯係,也許沒人會發現火化爐裡的第二具屍體,就算發現了也不會立即上報及時查明屍源。