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他在查我了,不,他根本不用查我。你沒看到他當時的那個樣子!”莫虹藏已經快嚇瘋了,文件到手立即把照片傳給了他,“內容你也知道了,你還想要我怎麼樣!”
“我隻要原件。”隻有那一份才可能留有死者的指紋。認萍生重申:“他現在還留著你,是在玩天來眼。上次的事我瞞過去了,如果我和他說出實情——”
沒了聲音。
如果他能遺忘——
那短暫的幾十秒裡,並沒有他以為出現過的、液體在耳蝸裡衝刷的巨響,並沒有尖銳刺耳的警報器的蜂鳴,隻有袖手旁觀的死寂;莫虹藏拿到文件後,最可能是在高速公路上開車,而他長期處於高度緊張的狀態——
他不能。
一聲轟響之後,認萍生的反應快得讓慕少艾毛骨悚然。
他永遠無法忘記,他不假思索給笏政發了消息,然後撥打急救電話。
他也永遠無法忘記,掛斷電話以後的瞬間,從心底湧現的瞬時感受。
快意。
他想他完了。
這和莫虹藏死沒死無關。
為確保警方截獲文件或說達成他自己的目的,可以不擇手段;也許還有他不敢直麵的報複心與控製欲;而他還能表現得很鎮靜。
認萍生一如既往地敲了下門,這次直接推門進去。
南宮神翳在抽煙,房間裡繞著煙草味,黑白灰的色彩搭配被煙灰一蒙,全成混沌。對一個寧願把神誌磨得血肉模糊也要保持清醒的人來說,滋養煙癮不啻是自辱。不是本人,是否成“癮”難以定論,但他深知這個字與他不契合;而他總能將所有看似不宜於己的事物變成私人專屬的定製品,煙霧繚繞、似真非真間,也將煙味染成妖異頹廢的熏香。
認萍生想那通電話是把他弄得不很正常,一個大腦裡同時運轉著三套機製:一套係於色心,他賞玩煙影裡濛濛的藍瞳,幻想它情動敷淚,輕嗬出鬼魅般的妖氣;一套係於妄心,意在把這人抓回人間判刑;第三套由理性統攝,飛速為他設計好下一幕的台詞、動作,最高效,也最低能。
他帶著若昧平生的快意看著對方驚愕的、夾雜隱痛的神情,像是幾天前的認萍生在南宮神翳身上回光返照。
殘煙綁著幾天前的記憶來到眼下,連皮帶骨。
“結項之後你沒什麼安排的話,還是配合點調整作息吧。”他說,“讓你閒著是癡人說夢,但你總得賞我點麵子,我很少求人的。”
“計劃是有,能不能變成安排,看你。”
“嗯?什麼計劃?”
“去你組裡‘打點零工’,但我不確定能不能過你這關。”
“真要去,假公濟私就行,反正整個翳流都是你的。”他沒太當真,隨便回了一句,“以你的能力‘打點零工’,大材小用了,我看和我奪權才是真的。”
“認萍生,我是認真的。我現在也隻能‘打點零工’,你決定,我執行,讓我了解最新動態就可以。”
他糖紙拆到中途,用力過猛,把糯米紙碰碎一半,匆忙低頭收拾。糯米紙易碎,也沾手,他花了點力氣才清理乾淨,半晌勻出來一句:“你想知道,我可以第一時間告訴你。”
“好壞不論嗎?”
“這個嘛……”大白兔奶糖並不好嚼,十分考驗牙口,最好是含著回味幾分鐘。囫圇把糖分全部軋光,剩乾膠半塊嵌在牙冠上,他慢慢拿舌尖頂下一小片,心想改天換成牛奶硬糖:“可以啊。報壞不報好,做隻報喪鳥,嚇不死你。”
“如果說隻是想陪你?”
“……有本事摸摸臉皮再說話。”
“是,說了不打感情牌,但我的底牌隻能是那麼一張。”他說,“我也很少求人的。”
“那就多求幾次,慢慢習慣。”他把視線硬扭過去,愣住,硬扭回去,“算了,不爭了,放你過關。”
煙味散儘。
南宮神翳和認萍生說過的謊話寥寥無幾,這算一句,他真正的底牌比“求”更簡單也更滑稽,眼神就可以。
就算全身虛假,真的也全在眼神裡,表裡如一,毒烈致命。
認萍生把虛假剝給語言。
“有兩個消息,先說壞的。”他擠不出自己的言語,盜用了低俗劇目的開場白,“莫虹藏這根線斷了,這是一部分,重要的部分在後麵。他這根線,應該算是我斷的。”他冷漠地說:“你有你的規劃,我也有我的底線,之前你空不下來,我定不下心,進展不大也就由他去了。一旦我投入心血,我不會容忍我的組裡有任何乾擾因素,彆說是莫虹藏和你的計劃,你也一樣。好的呢,剛剛也提到一點,我有個新想法,應該可行,要用上項目Ⅰ。原來那個計劃作廢,留給你釣魚用,應該能補償你的損失。”
南宮神翳的關注點不在他預料之內:“你沒事?”
“……”
“沒事?”
“沒事。”
他才去彈搖搖欲墜的煙灰:“怎麼斷的?”
認萍生低下眼,上前把煙摁滅:“就這樣。”
他不想說,南宮神翳也不問:“我把煙灰清了?”
“不用你費心。電子煙的電池嚇得燒穿了,沒什麼灰。”認萍生推走煙灰缸,眼不見心不煩,“清灰挺麻煩的,不如彆抽。”
南宮神翳抬手在兩人之間擋了擋:“開了頭就很難斷,我隻能儘量不去依賴。”
“所以就抽劣質煙?難為你了。下次換個牌子,不傷喉的。”認萍生看見煙盒,隨手沒收,聲東擊西把他的手格開,嘗了口香煙的餘味,沒嘗夠就被他拉開了。
“給我塊糖。”他含了一會兒,“不是很甜。”
這是南宮神翳對認萍生說的第二句謊話。
基於誕生途徑,認萍生隻會和南宮神翳說更多謊話;基於生存基礎與存在方式,就質量、純度而言,認萍生給予南宮神翳的與他被給予的其實沒有差異。差異隻在於性質:謊言是認萍生的生命,他給南宮神翳的是他全部的謊言。
最後一個謊言誕生於六個月後的聖誕節前夜。
有天來眼和芙蓉骨的豐功偉績在前,去年第三季度起,四方台這條交易途徑基本上被關進了冷凍倉。天來眼他們有所察覺,和搭上的幾條人脈一起鬨了點陣仗,算作不痛不癢的報複。
翳流的兩塊主心骨同時成了病骨,不能與舊時同日而語。翳流行事日趨保守,收攏爪牙去抓四方台裡的爛肉,該留的一概處理,留下一點能輕易撇開的蛛絲供人追尋,繭之道分部倒是太太平平。笏政往四方台查了幾次,無功而返,用一個記者的命牽進認萍生,應當是天來眼這一年最輝煌的業績。
認萍生走進翳流的時機很微妙,正好是四方台轉入幕後、用餘下的影子遮掩繭之道的過渡階段;他闖進核心區域的時機同樣很微妙,項目Ⅰ臨近功成,繭之道分部還有一定的價值,但項目Ⅰ的研究成果已經向天限島轉移。那時認萍生剛剛紮進繭之道的實驗室。南宮神翳不想打擾醒惡者,而認萍生不會以惡意去揣測一名絕症病人,他並沒有往天限島那裡多想。
隨著SⅠ的推進,項目Ⅰ的詳情與記錄也到了認萍生手裡,和違法人體試驗的證據一起。
他犯了兩個錯誤。
一個是選擇了錯誤的時間,十二月中下旬。
二十四日是南宮神翳生日,隻有和他一路走來的翳流高層知道。他從來不過,患病之後更沒有主動提及的意願。二十五日是聖誕節,寰宇奇藏等人都會以過節為由提前幾天回到總部,說是難得偷閒聚聚,其實是暗地陪人慶生。這是翳流元老團公開的秘密。認萍生剛發出消息就被南宮神翳請回總部過節,於情於理他都沒借口待在分部,隻能希望繭之道的證據夠把翳流拖下泥淖。
另一個是沒有如笏政反複要求的那樣“走為上策”。
認萍生很早就走到了湖水中心,水草纏足,遊不回岸。莫虹藏的死確實是無從逆料的意外,但慕少艾會禁不住想:如果認萍生沒有說那幾句話,如果他先撥號叫救護車……
證據表明莫虹藏在摔下公路之前就死了,救護車早一秒晚一秒到改變不了什麼,那一階段莫虹藏心理壓力過大時常酗酒。但那幾秒的時間差,咬著慕少艾一瞬失足的良心。
而認萍生向南宮神翳最先學到的,是基於既成錯誤,做好最壞打算。
二十四號晚上月光很好,明天應該也是晴天,會有很好的陽光。
南宮神翳在總部的住處和分部如出一轍,擺設類同。
認萍生跟著他進去,關上門。
走進另一間容貌相仿的房間,感受其實難以言喻。同款書架、魔方、槍支模型、小提琴匣、落地鏡,仿佛雙生,每次回頭瞥見一處相似的細節,都像是記憶的魅影。但偏移了幾英寸的擺件、同一時分不同位置的明暗分界、遠離床頭的旋轉椅又時刻提醒著來客,魅影並非記憶的無意識呈現,而是它有意複製出的拙劣贗品。
聖誕夜有彆的一重含義,南宮神翳應景地拉了一首Cantique de No?l。
他聽。
在月光照不到的地方。
聖善夜。
主旋律溫柔舒緩,像第一片雪親吻月影,融進無處不在的銀光;而後飛雪漸細漸密,塵世的月影與彼世的月光渾然如一,澄澈如洗。但冬夜畢竟寒冷,於是澄澈成了記憶的魅影。
在近尾聲時的最高音,琴弦繃斷。餘音懸空,抖動上浮,雪汽般融進月光與月影。
“幾個月沒做過護理,沒想到它會斷,有點可惜。”琴手在月光裡的嗓音似乎有些惋惜,又似乎沒有。“離結束還有幾行,那就到此為止吧。”
他收起提琴,從架子上取下模型,背對認萍生,上身稍稍左偏,月光宛如刀刃割過頸項,左手浸在陰影裡,搭著模型扳機輕拭:“一年多了。”
“嗯?”
“我是說我上次在這裡的時候,如果沒有記錯,”他說,“當時我應該也在這個位置,讀一篇以為能很快讀完的論文,想還有什麼比遺忘更加讓我受不了的。不到半個小時,我收到了醒惡者的病理報告。下一秒永遠不受控製,做足最壞的準備,很快就發現最壞之外還有更壞。不去期待,驚喜反而更多。這一年裡應驗過很多次。”
“我說,今天是聖誕夜,你想點開心的吧。”
“還記得一年前和昨天發生的事情,對我來說算是,對你來說恐怕不是。”南宮神翳把玩著彈匣,“那聊聊你。據我所知,慕家專出中醫聖手,你又怎麼會想起學神經醫學的?”他的微笑和P365的槍口同時朝向他,“慕少艾?”
“主要是興趣愛好,其次是逆反心理和職業追求,最重要的嘛,趁你病要你命啊。”他也笑了,上前讓槍口頂住咽喉,“怎麼處置我?”
月光如舊。
他們就站在落地鏡前,兩具軀體間仿佛又夾有另一塊鏡麵,一個是另一個的複遝,連眼神都彆無二致:抗拒臣服或歸化,堅韌得無懈可擊,果斷到狠厲毒辣。
但這是惡劣的玩笑。人往往會因為近於完美的相似性而忽視顯見的真相:實體與鏡像總是以相反的方向成對出現的。