Ⅵ. Eretici 留不下彆的。(1 / 2)

Kiss Me Kill Me 那奢 8921 字 8個月前

Beati mundo corde, quoniam ipsi Deum videbunt.[28]

——你想怎麼處置我?

你——想怎麼處置——我?

無數張臉在霧中影影綽綽,同樣的七個字同樣的口形,不同的聲音與不同的聲道,頻率相同,起訖無定,像餓鬼在地獄念佛。他一張接一張撥開,它們從凝實到透明、蒸發,沒有哪一張是他想找的臉。那些臉疊成迷宮的圍牆,橫縱中沒有分岔,他隻能往前走,一張張找,一張張認,一張張撕碎,一步步走到終點。

迷霧收束於一雙眼。即便劍拔弩張到無可轉圜,它依舊無所偽飾,狠毒到恨不得剝人皮拆人骨,真切到明豔又駭人的地步。晦暗隻屬於他自己,直到將他推入地獄。

他望著這張失而複得或不曾擁有的臉。

“你想怎麼處置我?”

他說。

——

“你想怎麼處置我?都撕破臉皮了,按你的性格,舍得‘給我個痛快’是不怎麼現實。”

槍口緊抵喉結移到頸動脈,豁然一鬆,僅餘上半部施力。

“‘我’處置‘你’?該由我來問你,‘你’能夠怎麼處置‘我’?憑什麼‘趁我病要我命’?隻憑繭之道和一點實驗品?這點分量不夠拉我陪葬。”

槍管壓上心臟,下半部留出空隙。

反客為主並不難,他們在一起的時候,他教過他。他學得很好,幾如刻印。

他展平雙肩,把右手鎖在背後。

“是‘很’不夠。”

槍管壓緊心臟不動。

他朝對方血跡斑斑的嘴唇一瞥,後背緊緊抵住鏡麵。“我至多毀掉翳流的立足之地,你是很在意翳流,但這件陪葬品配你太沒格調。四方台當然是更好的選項,但你處理得無懈可擊,我就不自討沒趣了。”

“對。”

槍口從心臟倒行,抵上肩部。

“所以呢?”

鏡麵水汽於一呼一吸間彌漫。

“美人在我這裡是有特權的,你的話……特權中的特權吧。物質上的損失對你來說其實不算什麼。真正要處置你,得用更高杆的手段。你最怕的是失去對自己而不是對外在的控製,但我隻能做到讓外在事物脫離你的掌控。”

“你怎麼知道你沒做到?慕少艾……‘我想怎麼處置你’和‘我能怎麼處置你’是兩個不同的問題。”

“而你說的是,‘我處置你?’,句式語調很沒氣勢,不像你。”自甘掉價,自居被處置的地位,怎麼分辨都該是陷阱。槍口頂在喉部,他短促地吸了口氣:“我也不用問你想怎麼處置我,你對我的處置從進門就開始了,不是嗎?”

“是。”南宮神翳打開保險。他們目光交錯,兩種狠毒波瀾不驚。“用我給你的,和你給我的,還有你最想得到的——四方台的交易名單。我很難想象,為朋友鋌而走險的慕少艾會因為一份不曾見過的文件追到我這裡,卻放過參與滅口的其他關係人。否則你不會執意要得到原件,並且隻能是那份。”

“既然都說清楚了,下個環節由我來問,”慕少艾說,右手在抖,“交易條件是什麼?”

“完成你的項目。”南宮神翳垂手把槍砸在地上,“至於需要用到‘人’的實驗,受試者是我,你想怎麼處置就怎麼處置,不用有任何顧慮,反正我很快就不會記得……你。我想這個條件,你應該能夠接受?”

“包括隱含條件,方便你隨時處置我?你的私刑還真是獨特。”跌落的槍靠近門外,認萍生低著頭,佯裝找了找,“行……這樣就扯平了……也不對,對我來說好處比較多,還是劃得來……好,我沒意見。”他擲骰。“成交。”

“不和笏政報備?”

“我習慣先斬後奏,說謊混過去就是了。立個約吧。畢竟我在你眼裡沒什麼信譽。”

這一字眼讓人無理地恍惚。等認萍生用一刻鐘編造好契約,南宮神翳穩慎指出疏漏:“加一個時限,如果我在結項之前忘了……”

“不用。”認萍生利落簽名,“簽了。”

“這就是你想要的?”南宮神翳在幾步之外默讀這份漏洞百出、決無保障的約定,“就算知道這些東西對我沒有用處?”

“有多少人想毀掉你,就有多少人想控製你,”如果知道你的過去可被捏塑、未來可被鉗製——“也許更多,不論他們站哪一邊。我隻是想這麼做,隻是為我自己。” 認萍生撿起槍,打開保險,和筆一起放在桌上,“如你所料,我不像自己以為的那樣有原則,更沒有我害怕——也許是希望的那樣自私。”

“確定不加限製?對你並不公允。”

“談公允前先明確一件事。我從不半途而廢,從不存在、也不會有第二個時限,懂嗎?”

希波克拉底的規訓指引他救治他,他的誓言勒令他毀滅他。

從不衝突。

“彆逼我。”他說,“也彆逼你自己。”

他把筆塞進他的掌心,握住他手背上的字母S。

筆尖按在空白的簽名處。

“做你想做的。做我該做的。”

“就這樣?”

“就這樣。你知道我的。”

他飛快簽字,暴戾地索住處於下位的頦頤,逼他站直平視。

“我知道你什麼?從不半途而廢,還是一向善始善終?”

“玩同義詞就很沒意思了。”他擺脫鉗製,迅捷反拷住他的手腕,力度沉穩也大得驚人,然後蹭過手背上的刺青,輕同無物,“你知道我做得到,哪怕我從來無法抗拒你。”

南宮神翳出神地凝視他右手上的壓痕,他低下頭,嘴唇半按半撫描過兩段圓弧,刺青變換著殘缺部分,像是他吃下了半截被毒牙咬斷的蛇信;接著下移含到第二節指節,不輕不重地咬了一下。兩個人在不同時期放浪形骸,學會很多調情手段,這是最低級的一種,方便回避真假不分的眼色。但他們合著眼,睫梢發抖。

“比起說,我更喜歡做,這也是處置的一部分,我對你的……你對我的。但carpe diem,至少基本共識沒變。所以,忍一忍,”他很輕地說,“都出血了,再咬,我就用強了。”

“認萍生。”他看著他。他沒再說其他。

任何在頭腦發熱時答允的契約都隱伏著無儘隱患。頭腦發熱的條件又太容易被滿足,常常是過分滿足,明證乘虛迭出:他自己繃緊到發痛的膝蓋與脊索;死活沒上膛的槍,逃脫後背束縛的手。角落裡的盆栽在月下睡得安穩,沒人能任意處置。

等理性把發熱的頭腦打回常溫,他們已經在天限島實驗室待了兩月有餘。醒惡者布置妥當,設備、人力一應俱全,整套係統運作得有條不紊。研究者和被研究者一錯位,一切完備的設計及時充當避難所。

跨海大橋還沒開通,二月上旬的天限島沒人氣,蕭涼。從臥房往外眺望,海岸線的黃金色發空發冷,水浪波波襲岸,羸乏又執拗。認萍生瞥見窗邊的佛座蓮,克製著不去辨認是誰的贈禮,目光日常性地在窗沿凝了很久,才輕輕飄到他的“病人”身上。

長期觀察讓認萍生善於解讀南宮神翳。從表情推斷對方記憶還沒出問題,他頓然放鬆,坐在一邊刷新聞,在小標題中看到水瀧影發生火災,轉述給南宮神翳,南宮神翳鮮見地笑了笑。認萍生難以把他的神情與記憶接合,靜了一會兒才問:“水瀧影,天來眼的老窩,動靜挺大,你的人做的?”

“不完全是。他也在四方台的名單上,除掉天來眼是我提出的合作條件之一。不必費心打探,他是下一個。”南宮神翳果然斂色,單刀直入,“你履行你的契約,我履行我的。”

“那我這兩個月的表現還算讓你滿意了?下次不用了,比起分期付款,我還是更喜歡一次結清,對誰都好。”認萍生鎖上手機屏幕,“到點了,我去拿藥。”

藥是鎮靜劑,用來助眠的。南宮神翳手上就有口服的安定片,為了讓出去透氣和看人入睡的行為符合常理,認萍生還是去拿了□□注射液,想想不夠,又從果盤裡揀了一隻蘋果。

認萍生回來時南宮神翳沒在看書。他站在窗邊,背向房門望著窗外。認萍生跟著望過去。二月的白晝不很長,夕陽飛快衰老,漸趨昏冥的殘陽蹣跚地從海麵撤退,隻能憑海天交界處的微光推斷去向。

“進展怎麼樣了?”

“組裡的情況,你不是都了解?”

“我問的是你。我不了解。”

逢魔時刻的餘光激活了某個夜晚的記憶,認萍生重重一按攢竹,兌現承諾:“到了第一階段的百分之七十吧,提取這個步驟是完成了,但後續步驟的副作用比較慘烈,我還沒想出解決方案。有個發現倒是給了我啟發。”

“什麼?”

“唔,就是個設想,我打比方說。SⅠ就像是在老機子上新建備份,再導進新設備,提取起來是很順暢沒錯,但讀取過程很容易燒壞新的內存條;新設想,姑且叫它SⅡ好了,就像是殺毒無效後裝機重來,對設備的磨耗可以忽略不計,也能保留硬盤文件,但不可避免會丟掉一些數據,會少掉一部分記憶。”認萍生略一猶豫,“不確定會少哪一段,但比全都沒有好一點。我是這麼想,但你肯定不會喜歡這個主意。”

南宮神翳不作評價。

“再問幾件事,就不打擾你了。”認萍生潤潤發乾的唇片,對著背影說,“我一直挺好奇的,你知道我的身份,弄清我做了什麼,卻沒有對簿公堂,不符合你的風格。”

除了南宮神翳和醒惡者,翳流上下沒有其他人看穿認萍生彆有用心。對於分部遭受的這次突襲,南宮神翳給出的說法是天來眼的報複。報複以報複回饋,爆炸與焰火,操作精妙得當,起爆點是他的飾辭,硝煙沾不到他的袖口。換作是他本人全程控盤的報複——設計、調控、執行,親力親為,感覺會比爆炸更好嗎?

他是風暴眼,察知不到外緣風速,隻能走一步算一步。這不配被稱作報複,沒有雙方甘願領受的報複。

認萍生又喝了一口水潤喉:“公開處刑明明更經濟,不少人會為了討好你紮堆來弄死認萍生,你也不用拿四方台釣著我。天天看我在你麵前晃來晃去,有趣嗎?”

“……有。”

“‘有’後麵的呢?”

“問這個做什麼?”

“摸準你在打什麼算盤,我做下心理建設。”

“如果你非要一個解釋,我會說我想讓認萍生在我身邊多活一小段時間,就像留下一味藥引,逼著我記起沒有和你清算的舊賬。做一次實驗,知道它能起到什麼效果,藥性又能持續多久。你信?”南宮神翳背對黃昏看向認萍生,倦憚而蒼白,“沒有你死我活的……姑且叫它感情——才經得起磨耗,我們不是。追問持續多久,還不如問它有沒有存在過。”

“是就有鬼了。”認萍生把作案工具擱上床頭櫃,抽了兩張紙巾削起蘋果。“可能不經磨,但量身定製,尺寸剛好,不算太違背邏輯。”蘋果削得很成功,果皮一條不斷,粗細均勻。他利落地把球體削成條塊,用力咬了口沒味道的芯子:“特意給你挑的,不甜。”

南宮神翳洗手回來吃了餘下的蘋果塊,他一向細嚼慢咽,吃得也不快。

認萍生把蘋果啃得隻剩下了杆,著手整頓殘局。他把蘋果皮掰成幾條,又看了看窗台上的綠植,還是他記憶裡的那一盆,隻是長得更精神些。他被二月的夕陽曬得發暈,問話溜出口,聲量高不過耳語:“今天倒數第二問。你希望它持續多久?”

“輪不到我去希望。我記得多久,它持續多久。最後一個呢?”

“嚴格說它不算問題,單純好奇在你那裡‘你死我活的感情’有沒有剩餘,夠不夠讓我——”一分鐘後,認萍生舔掉血絲,喘氣講完單方麵征求,“這樣做。”

“夠。還可以做更多。有需要我可以配合。最好儘快,我還能讓你見色起意的時間不多。”他的嘴唇同樣殷紅,一分鐘前他自己咬的、一分鐘內他們互相咬的,“趁我現在還記得你。”

“現、在?”他一直笑著,“那就現在。”