他配合地解開衣領:“這裡沒有你需要的,買嗎?”
“用不著。”他惡狠狠地扯掉他的外衣,鞏膜發紅,“我不想用。”
黑夜沉下。
外套、毛衣、內衣、內褲,四層;皮膚、脂肪、肉、血、胸骨、胸腔,到心室,很多層;心臟到靈魂,依舊很多層,已不對他開放。
居心叵測與見色起意是無法無天的最好借口,他們做過很多次,在鏡麵前縱欲,在沒拉窗簾的飄窗上發癲,說早安不說晚安,沒有一次徹底無所顧忌窮儘氣力。算不到遺忘哪天到來,需要練習如何體麵應對。心思卻狼狽不堪,互相的感知日益深敏,無力抗拒撫觸的本能,更無從錯過對反製的默許。
騙子挑頭玩火,反撲如影隨形。他熟練地剝光了一個人,自身衣冠楚楚,領口除外,淩亂得不明顯,是接吻時他自己的手筆。兩個人撞進臥室碰開了燈,暖黃的光順著俯下的後背流到手背,刺青潛入裡襯,避開所有敏感區域遊走。新近被修剪的指甲很圓潤,刮過皮膚,像在尋覓最佳射擊入口。他是等待槍響的死刑犯,思緒一片片剝落、凋萎,什麼都不願意研尋。隻有感覺。
那隻手經常停在他心口,動機會和他的一樣嗎?扼殺它?拆解它?這次它避開了,虛設一個極點吊起他,慢慢牽引吊繩,半絲、一絲、半毫、一毫,每次都離極點更近,又離抵達極點的希望越遠。他幾乎在漫長的等待裡忘記他,那隻手沿腰窩滑開,欲望冷冷地醒過來,蟬翼般撲打著。夏天早就過去了。
燈被關上,隻有路燈勾出兩個錯開的輪廓。等待致密得令人窒息,儘管誰都不缺耐心。
他連抽幾口冷氣,快刀斬麻脫光衣服,被推到床上,腰側被重重一咬。
他咬得毫無保留,牙齒夾肉旋了小半周,不滲血也會留下淤青,像報複一個人的笑渦。那裡盛過或盛著什麼,他不想偵望。
他夠到床頭燈,有氣無力地一旋。
他低下頭顱,扯下拉鏈。
他發出聲音,右手把那顆頭顱鎖緊,欲|火燒進每一處斷口,不瘟不火,將酷掠偽裝成親昵,不會給他一個痛快,也不會給他一個結束。
“你到底——”
南宮神翳抬起頭,眼神刺下,恨意雪亮。
恨到刺透骨縫,嵌入野草的籽種,從裡到外,纏他至死。
“想要怎麼……”
“處置你?還是毀了你?在你毀了我之前?你當我不知道SⅠ是什麼意思?你說的缺陷難道不是設計好的?讓我做幾天人再回到之前甚至更糟?我該謝慕少艾給我量身定製了一個騙局嗎?”
認萍生抬起右手摳進肩胛,直直看進他的眼睛。
“忘記對你來說有這麼可怕?哪怕理論上會好過一點?”
“沒有記憶,沒有自我認知……這樣的‘我’?”南宮神翳語速歸於平緩,居然還笑了下,“讓我忘了?哪些?任何一點都是在毀掉我!”
另一個人沒有說話。
不入情的調情,更易於技巧上入神。他以指為鉗製執行這場刑訊,計研心算,牽欲引火。快意、痛意盤桓化魔,他任憑身體由對方掌控,心緒被燒得七零八落。
他的種種反應,他悉數洞徹,宛如他自身的鬼魂。
“你是很了解我,在這點上,SⅠ已經做到極致了,不需要再有SⅡ。
“你還想做什麼?
“你還能做什麼?對我?還是對你自己?”
他猛地收緊五指,毫無征兆地撤除桎梏,就像不曾預設任何回答。
之後幾分鐘,沸亂的視域裡隻有一小片凝定的剪影。另一張臉上有迷離的顏色,無關情|欲和成敗。說透了。過頭了。他撐起額角把濕透的頭發往後推,體味著遲而鈍的痛楚,沙啞地笑出殘音。
“夠了。其他的,我不想再知道。”南宮神翳抽身關燈,被一把拽住。
“彆關。”話語幾不可聞,“關了,我怕看不見你。”
剪影定格,扭頭審視他。
慕少艾沒笑。
“夠了?
“誰騙誰?”
他撲起來咬住他的耳垂,虎口拤喉,腿纏腰帶人一起倒回床。
他兩手撐在枕側,沒有碰他。
液體落上肩膀,滾下胸口,齊齊倒回床,水珠又落到源頭,被毒液染成血一樣的紅色。
“你問我能做什麼?挺多的。”他手勢收緊,聲線平穩得仿佛剛剛沒有低吼過,“我這個人不記仇,但你都下了狠手,我總得留一道保命符。在你把我逼瘋之前,賭一把,試試看,先把你逼瘋,我甚至迷戀這一切——你滿意了嗎?”
“不。”
“我也不。”他空空攫著他,“不要讓我想你。”
他答應他的要求,從後貫革,不留餘地。
失態在他們這裡活不久。
布防的時長比失態更少。
沒人情願休整。
他逼他搗毀他,他告訴他,他毀不掉他。
他幾乎搗毀他,他知道他毀不掉他。
所以他不再想他。
但“我”是不可控的,它誕生於被動植入的規則,通過反複咀嚼記憶,不同的人形成對同一套規則的不同反饋,創造出對於生命的不同詮釋。人與人從陌生到了解,就是不斷將這些詮釋互為贈予的過程。當贈送到無可贈送,即將靈魂交付另一個生命。
一個人把自己的靈魂安放在凝視裡,隔著相貼的腹背與兩個謊言。
謊言無法給人實在的安慰,但實在的肉|體還可以被碰觸;還可以通過“占有”,乞討一點微不足道的錯覺。就此而言,肉|欲自有其合法性。
隻能仗著這重合法性占有,與被占有。
隻有身體,隻能是身體。
也如此希望。不能期望其他。
私欲既懷了胎,就生出罪來。罪既長成,就生出死來。(雅1:15)[29]
聖書上這樣說。
圈套裡塞滿糖果,有一天,一個人懷著私欲自投羅網,把圈套變成他的墓葬。既在墓中,死、罪、私欲,藏得滴水不漏,也隻是溺死自己。
如果之前還因謊言有所顧忌,小心翼翼,維持著順其自然的表象——
那麼現在——
大可不必。
揮霍空了。
他們像□□的章魚,耗空一切去擁抱、撕抓,緊纏著手足一起消亡。仿佛欲望將死,躲進天亮即被拆除的暗街,不擇伴侶及時行樂,滿而虛無。收梢臨近淩晨,白日遠得沒有儘頭。兩個人跌跌撞撞從浴室摔回床,途中令一堆無足輕重的掛件移了位,碎響無孔不入。整個小人國突然塌了,找不到留作紀念的東西。
剛才——入夜之前——誰都沒記起暖氣,室溫太低。一個人下床開機,一個人搶先關上所有夜燈。兩個人躺在床上,沒有體溫之外的熱度,沒有心跳呼吸之外的聲音,隔著兩套皮一起自焚。也許靜極必反,失眠的人沒再假充入睡,提著對方的足踝擱上腿部挼捺腳底,搓熱後用被子捂實,躺回雙人床外側。另一個騙子不退避也不趨近,像是睡著了。騙子對騙子的謊言了如指掌,知道他在假裝失眠。
半分鐘後一個騙子拆穿了謊言。
被麵下,揉暖的左腳足趾搭上右腳腳背,沿著那條曲線斷續踩到趾根,輕柔地旋了幾圈。足底的水汽已被絨毯吸乾,又在幾次接觸後漸次複蘇。一隻右腳足麵轉向被單,左腳恰好填進足弓,擦摩幾次側麵又往下滑,直到左腳趾根和右腳趾甲上緣重疊。它屈起腳趾包裹甲縫,過一陣再伸直,在右腳五個腳趾間彈跳:假設落上黑白鍵,一定是混亂不堪的即興亂彈;假設敲上打字機,一定是無法解讀的亂碼一串。是雲雀輕捷地從一根細枝跳到另一根細枝,完全屬於自然。一種僅存於孩子間的傻氣遊戲,一種不用轉身隻需平躺默想的交彙,節奏、落點隨機又輕快,不著邊際,沒有機心或逗情意味,沒有契約沒有規則或回應的要求;是鳥羽振起幽微夜風,是枝稍沾染澄瑩夜露,那些介於子夜和初晨之間的一切,當然蘊含未眠人的疲倦,有時天真得不可理喻——截走長夜,點上孤星,用一種溫柔而無畏的魔法。一個騙子獨有的。
裝失眠的人不側身,獨自編織羊圈養狼的故事,走向千奇百怪,最後籬笆被羊鮮血淋漓地撞散。它拾起斷角,把狼留給雪原,不管死活。
失眠的人維持仰躺,雙足扣住那隻暈頭的羊壓在床麵,遮住另一雙眼,將燈光調到最暗,注射今夜的安定,關燈紀念一個人睡熟的樣子。
騙子把太長的黑夜變得太短。想他是想不完的。他退而求其次,想一個隻有解答沒有推演的謎題。
南宮神翳會報複慕少艾。這一次是他設下布滿殺機的圈套,一個人的,或是兩個人的。
墳隻屬於他自己。
他交付靈魂,等他走過來。
結局其實很明確。
慕少艾不用“說”不,慕少艾與認萍生的一切都在說不。
他知道他會給唯一的答案。
他不期待他會走過來。
他在黑夜裡對自己說:我明白。我一直都明白。
他在黑夜裡對他說:晚安,認萍生。
也許他該祈望黑夜永不結束,但他更奢望和他說早安,那是可以在白天存活的。
數到零點,他默默和一個人說早安,心口貼後背,單方麵地擁抱他。
天總會亮,人總會醒。
天亮以後,他給認萍生留了一枚刺青。
留不下彆的。