Ⅶ. Violenti 比……(1 / 2)

Kiss Me Kill Me 那奢 7656 字 8個月前

in te domine speravi non confundar in aeternum.[30]

——你要怎麼毀滅我?

和一個失憶症患者朝夕相對,感受很奇妙,尤其是,當你能夠在對視瞬間分辨出他處在哪個時空。

那個時空可能是你陪他經曆的,而你注視他眼裡那時的你,雙重角度偷偷泄露你不知道的秘密;那個時空可能是他獨自走過的,而你想象那時會有一個你,無法參與他的曾經,可能也不會在他的未來留影,你學習著去做一個不發聲、不走入的遠望者,悄悄地看以前的他是什麼樣子,就像在讀一本永遠不會留給你的書;那個時空不會是你真正希望看到的,因為它必然不歸屬於未來,而你知道你和他沒有以後。

如果“他”是純粹的戀人,那麼他會是蜜糖色的,最苦澀的角落也會醞釀出春夏的芳美,你會有所遺憾,但你擁有過他的赤忱、愉悅、信任與毫無保留的忠誠,在落日下與他分享各自私藏的每一個黃昏的記憶[31],在白晝裡回聽他留給你的每一句早安與晚安;但如果“他”是你的死敵,那麼他是黑夜的顏色,你心懷警惕,挖掘他可能有的弱點、痛楚與崩潰的每一個瞬間,精挑細選那一個致命的時機投出標槍,把他釘死在罪人的十字架上,你會揣測他的赤忱、愉悅、信任與忠誠始終隱藏目的,他向你走來,而你始終提防他的真話、詭計與叵測的心機。

如果他是戀人與死敵的結合,比戀人更殘忍,比死敵更親密。

那又會怎麼樣?

他之於你是蜜糖與黑夜,而你從他的眼裡看到層疊的時空。

那是你曾數次毀滅的。

那是你留不下的一切。

所以你用自己的一切——

——親吻他。

親吻我。

——毀滅他。

毀滅我。

——你想怎麼毀滅我?

——

他輕輕叩門,踩著淩晨的燈光走進去。

“還不睡嗎?”床邊的人放下書。

“沒睡的人少來問我。”他扭頭的動作應該有些狼狽,視線仿佛從中斷開,一半留在原地,一半掛上書的標題。這本書他向南宮神翳借閱過,上麵有藍黑色的鋼筆痕跡。他還記得幾句話,依據已讀書頁的厚度,把時間倒撥回某一個失眠的夜晚,調整好語氣和神態。“怎麼想起來讀叔本華?借了我那麼多本專業書,一本也沒還,全看完了?”

“看完了,要點還沒來得及整理。”南宮神翳停了停,“看哲學是想換換思路。”

認萍生無法控製自己不去猜測他停頓的原因。也許在對方的記憶中,那幾章知識點現在還不該出現在筆記上,但那裡有他們兩個人的字跡,問與答來來回回了好多次。他抽下前不久放進書架的書和筆記本,翻了翻確認沒有露餡,把它們放回原位。“悲觀的人看悲觀主義哲學也能叫換思路?我看看?”

南宮神翳把書給他,頁碼停在被讀過的地方。認萍生當頭撞上一句話——由□□激起的對戀人的憎恨有時候會達到這樣的程度,他甚至動手把她謀殺了,然後自殺[32] ——感到心臟被狠狠拽了下,他合上書,乾咳了聲:“我看你改行當哲學家也不是不行,有事沒事都喜歡胡思亂想。”

讀書的人沒有反駁,微微仰頭,浸著被調暗的光線,疲憊又柔軟。

他們常常這樣對視。因為平常,無心研味,忽然將當下與既往相疊,纖密的細節一幀接一幀流竄轉徙,不知道哪一方更像逃兵。認萍生被細節的亂流吞沒,喉咽乾疼,直到放下書才發覺右手在顫抖。

“很難不去想。趁我還能想,”南宮神翳沒有回避這個話題,“我會想悲觀加悲觀會不會也有負負得正的效果;會想學生物學到極致會有怎麼樣的認知,也許能窮儘生命的生理意義,但隻是打通一點,很狹窄,不能解決其他問題。”

“比如?”

“理論和概念不能解釋的,關於人的存在和交流的意義。理科有時缺乏人情味,文學過於私人化,哲學大概介於兩者之間?”他說得也不很確定,“我和人交談、接觸他們的觀念,用我的感受來理解自己。也許說‘理解’並不確切,我隻能嘗試定位自己,甚至連嘗試都無法實現。”

理解意味著以某種方式而擁有。[33]而人不自覺地會去反抗被擁有的宿命。言說的規則也在暗中操盤,言說者的原始信息在編碼中脫遺,聆聽者以自己的規則進行解碼,無數轉譯變異,隻是“不理解”最不值一提也最自然不過的原因。

不曾理解,不會擁有。

“消停下,討論玄學真的沒底。我不像你,買哲學書一般是用來催眠的。”認萍生倉促把書塞回書架,“怎麼做到越看越精神的,我光是聽就快暈了。”

“那現在能睡了?”

“倒頭就能。懶得回去,占你半張床用。我關燈了。”

失眠的人喜歡抱著他睡;或閉著眼清醒,姿勢永遠是心口靠在後背:失眠症的直接傳播途徑。認萍生半睡半醒,夢裡失眠或睜眼做夢。抱著他的雙臂很涼,皮下是蛇的血。

他從冰涼裡感到死的氣息,回身想聽他的心臟有無聲音,被蛇身纏在中途。視域被牆上的蛇影分成兩個三幕劇:一個布景是綿密幽昧的黑暗,假象與睡夢得以酣眠,在假裝無知中摟緊為數不多的實感;一個布景是明暗之間的鏡麵,鏡中的人影割出半個上身,鬼火的眼,凝血的唇,浸著死的笑。

他問為什麼。

他說你會再給我一刀。

毀掉我。

認萍生醒了。

夏末的日光灑在鏡子上,一刹透出晃眼的白亮,他茫然地舉起手遮光,人還沒能清醒,被一件事鞭中,騰地跳下床。

他下樓。

步伐遲滯,沒有聲音。

夏末微醺的熱氣裡,香氣漫散,羸弱得無法辨識。思緒飄遊而上,自覺地凝在命若懸絲的香氣之下,以換取某種危險的平衡。他推開廚房滑門駐在門口,香氣逐漸充實、豐盈,不著邊際的思緒隨之沉潛。

南宮神翳在削蘋果。

鍋裡的水開了,認萍生隨手關火,就著南宮神翳的左手咬脆甜的果肉。

“早安,”他這次率先說,稍稍眯了下眼,“今天天氣還好,不太熱,剛好也都閒著,出去走走?”

“晚點吧。”南宮神翳說。他親吻他的眼睫和眼角的刺青。“現在還曬。”

晚到了晚餐以後。

工作日,東部灘塗隻剩散客遊蕩,遠處隱隱佇立著模糊的影子,輪廓無限貼近海平麵。暮色侵入片許,餘下的灰影融進背景,被拉成扁平的虛線,快要看不見。黃昏和潮汐都顯得不慌不忙。

認萍生沒什麼成年人的顧忌,半小時消食時間一到,他直接坐在了離海水不遠的沙地上,單膝屈起,右手漸漸發疼,枕著右膝,左手笨拙地在沙子裡練習寫字。

南宮神翳站在濕沙邊上,認萍生從眼縫裡看到他取了支煙,夾在手裡沒抽。

認萍生又從右手指縫濾去少許餘光。細長的人影與海平麵相垂直,像橫放的十字架;人的麵孔並不清晰,光影曖昧,他的每處線條卻明晰得銳利、深刻,幾乎勒進視網膜。細浪撲岸,水花濺在他足前,像拽他回海底,或許他本來從海底登岸,鬼臂般蒼白的水花隻是傳達回歸的口信,印象中那棵綺美的樹,也有了手爪的概貌。

認萍生無從思考,打開手機相機對焦。

落日在他身後,在海天之際。

返影鴿羽般拂上一側肩窩——他偏愛在他看書時枕在上麵,和夜讀時的燈光一起,把他從難解的哲學拽回尋歡作樂的雙人床——就在頃刻,夕陽再偏一度,影子拉長到他指尖前方,水花在邊緣爍出柔光,像一圈袖珍的珠貝。

時間與音影忽然像被人按下暫停鍵,延納出另一個維度。他在那裡想通了一件事。作為認萍生,起初他真正想做的隻是拍下一張照片。剪除立場與利害關係,一個意願輕得就像老舊的塑料紙,對於露珠般的影子,卻重得足以生殺他存在的所有實據。從渴望親吻一張嘴唇開始,認萍生成為一個人,一個慕少艾怎麼都殺不死的人。

認萍生點下按鈕,打散沙裡的兩個字與另外兩個字符,拍掉沙子走向海邊的倒影。“沒忍住,偷拍了一張。”他喉嚨發堵,嗓音經過窄縫被磨得輕柔溫潤,“沒意見,我就留著了?”

“隨你。”南宮神翳撚玩著煙,稍側過頭,“我不怎麼拍照,沒留幾張。”

“正好,我也不常拍人。技術可能不過關,麻煩你過目下。”認萍生打開相冊給他看,又拿幾張比較得意的風景照顯擺,“咳,總體水平還是不錯的。”

夕暉終於隱沒。

南宮神翳聽認萍生講拍攝風景照的心得,收回煙。“我相信你的拍照技術。回去再看手機,天黑傷眼。這幾天辛苦你了,”他低聲說,“謝謝你。”

“怎麼突然謝我?”

“謝謝你告訴我一些事情,而不是繼續瞞著我。”南宮神翳看向夜空,左手一動,應該是想摸煙,“我已經忘記了,對嗎?也許還忘得不少?”

“想抽就抽吧。真要謝我,彆用這種口氣講話就行。”認萍生才察覺被自己忽略的破綻,頂著刺青的時日一長,他習慣了就沒注意,“我和你說下後麵發生的事?你沒怎麼忘,講講挺快的。”

“不用了。”

“嗯?”認萍生鞋頭一頓,進了沙子,“這麼乾脆?我以為你會很在意。”

“那對現在的我而言已經是‘將來’了,沒有經曆過,聽了也像是聽彆人的故事。carpe diem,你說過的。這裡翻譯為活在當下更確切。除非必要,我不會讓那些已經發生的將來束縛我。”

“你這人很矛盾。”認萍生又在南宮神翳身邊坐下,水珠落在他腳上,滲進一點涼意,“對忘記怕得要死,真正忘了什麼事,卻又很淡定。看不懂你。”

“我也一樣。雖說執著於自我,但我也未必能看懂自己。”南宮神翳向前走到不能再走的水域,點燃煙抽著,“每次走在這裡的時候,我都會問自己,‘我’到底是什麼。”