海天一線,天地相接如漫無止境,開闊也空虛,關於概念的思考就爭相湧現,去填補那種虛無的感覺。琢磨“天限”這個地名能玩出多重趣味,天本無限,而又要人為劃定出一個界限以便定義,所謂“我”其實類似。它虛設了一個概念上變動不居的起點,個體從此開啟漫長的旅行,走過一圈又把經曆過的一切填充回“起點”,從最初回到最初,變化的隻是對起點的看法。
對於已經走過的人來說,“遺忘”就是往前削減生命;但當倒退回去,視線轉向朝前,彼時的“削減”又為此刻的“創造”留下空間,如果不是削去的那一段太過珍貴,沒走過的人的確無須在意。
他斷開默思,認萍生站在他麵前,踩在水裡。
他立即把煙掐滅了。
“問完之後呢,有答案沒?”
“carpe diem,半個答案。”
認萍生仰頭吻了下他的嘴角。
“這次彆問我要糖,沒帶,以後也不需要了。”他深深看著他,在另一邊對稱地補了一個,餘下的半句話在唇溝中模糊,“不為難你。”
但如果,他的眼睛是黑夜的顏色。
他在記憶之外,比記憶單薄也比記憶荒蕪。
能留下什麼?
十二月中旬的白晝比黑夜短命。
鏡子裡的人已經比兩張照片裡的——被刪除的和得他首肯幸存的——瘦了……多少?他不想用……形銷骨立這四個字去描述他;鬢角也已微白,但那和自然衰老沒有任何關係,他們知道他活不到、不會願意活到頭發全白的時候。
鏡子裡的人看著鏡子裡的他,像封印在鏡麵中的幽靈。
“現在的我,還能讓你見色起意?”他又問了一次,兩眼的紅血絲猙獰又可怖,“還是你覺得我記不起來,有些事情就可以不用買單?如果是出於同情,那你的堅持未免也太廉價了,慕少艾!”
他的表情空白,眼神一樣空白。
“我不需要你——的這些東西。”
恐怖漆滿了兩張白布。
慕少艾把佛座蓮捧起來放回窗邊,一步一步,穩穩走出門。
門在他身後摔上,拴著一連串密集的脆響。
醒惡者打開門。
南宮神翳仍站在窗邊,左手拿著血紅的記事本,視線卻一直停在樓下。
“吵架了?”醒惡者把門反鎖上,繞過地上的碎玻璃坐在扶手椅上,“動靜鬨得很大。”
“他什麼時候學會抽煙的?是我忘了嗎?”
“有段時間了,都是躲著你抽的。”醒惡者犀利地看了他一眼,“你真的快把他給逼瘋了。”
“您也覺得是我在逼他?真沒想到我會說這種話,也對他說出這種話。”南宮神翳握緊割傷的左手,扯回視線。他浪費了半分鐘調整花盆的角度,讓陽光照得更充分。前天剛澆過水。
“故意把他逼走,你有什麼打算?”
“去Ⅰ號實驗室看下複製體的情況,不想被他撞上。”南宮神翳關上窗,“拖不了多久,我剛剛……叫他慕少艾,他回頭一想就會知道我用了SⅠ。”
醒惡者慨然:“那這樣吧,我勸他去散散心,你需要多久?”
“就兩個步驟,加起來不會超過兩小時。我儘快。”
南宮神翳劃掉筆記上的日期,打開屏幕重新把往後的具體安排記了一遍,逐一劃掉已經完成的條目。
這一年。
認萍生大多時間都在實驗室,背著他使用SⅠ提取自己的記憶,再於三天前再次成為實驗體記起那些過去,並不是一件容易的事情。
在實驗室之外,南宮神翳可以做得更多:對照四方台的名單,逐一收集不利於對方的證據,一擊必中;挑選一名與天來眼有過交易的合作對象,釣出隱伏不出的紅背蜘蛛。火災中發生爆炸並不罕見,但造成屍骨無存的並不多,而他從不相信巧合。還有其他的:如何將名單與證據越過認萍生交到警方手裡,如何把那些知道“S”存在的人一網打儘,如何……把認萍生或者說慕少艾拉下地獄。他會把自己的布局留給那個擁有他身體和記憶的生命,賭“他”在記憶激活後,究竟會怎麼抉擇,某種意義上,這的確是相當有趣的“人體試驗”。對慕少艾也一樣,他們的始末隻是一次越軌失控的心理實驗,受試是兩個賭徒:慕少艾賭他在忘卻前寫下名單;他賭慕少艾會如何處置“認萍生”,在他完成報複,放他離開以後。
他在兩份同意書上簽名,鼠標挪到右下角,浮動窗口跳出日期:12月18日。
大約七到十天後,靶向藥物激活記憶的後遺症會讓他重新變成——
重新?
已經瘋了。
早就瘋了。
南宮神翳關上屏幕,波瀾不驚地注視著破碎的鏡麵,每一處裂痕與殘片分彆劃開或是剝奪了他如今的軀殼。麵部蒼白、瘦削,顴骨凸起,麵頰凹陷,嘴唇慘淡乾枯,以及兩個空洞:深陷如死井,蕩著粘稠、汙黑的血,儼然一隻正在被製作成標本的禿鷲。他冷冷地、近於平靜地再次把目光投進殘鏡中的無數個自己:無數裹束於人皮的骨塊,同時砸入萬花筒底,經多次折射扭曲構成“人”的形象,它棄絕生機,無一處與“人”相關。他想不出有什麼可引人停棲、予凝視以意義。那裡什麼都沒有。
他隻是在想念一個人抽煙的姿態,熟稔而漂亮,儼然老式電影的幽魂。想念總在脫韁,像一個不久前在倉促間被叫錯的名字,現在它在那裡:一年前的天台,不抽煙的人。
抽煙不適合他,不管他叫什麼。輕慢、桀驁、灑脫得沒心沒肺,他屬於那些不屬於他們的。
他把記憶按回深處。鏡中空無一物。
“剩下的事麻煩您了。抱歉,我一直讓人不省心。”
“十幾年了,你什麼德行我不清楚。自己把手處理好。”醒惡者說,“我看看他,你抓緊時間。”
認萍生沒走很遠,醒惡者過來時他剛點燃第三支煙,煙氣忽聚忽散,聚時罩住半張麵孔,散後即刻續煙,眼與思緒藏得形色倉皇,有幾口吸得急了,連著嗆咳幾聲,繼續抽。
醒惡者喊醒他:“還在和煙較勁?不去走走嗎?”
認萍生搖頭,恍惚著把煙滅了,啞聲問:“我出來以後,他……”他殫心竭慮想出幾千種問法,而幾千種問法往往伴隨著幾萬條不可問的理由,最後一種也沒選。
“砸了點東西,留他一個人醒醒腦子。”
“南宮神翳砸東西?他啊……”認萍生左手夾著半支掐滅的煙,空空咬了咬,“有個問題,可能有些不合時宜,他要怎麼,”他問不下去了。“不是這個,嗯,當我沒問吧。”
“三天前用的SⅠ,應該就在十二月了。他現在的想法可能變了,但當時沒猶豫過,最後也不會相差很多。你應該聽過ASC冷凍法?”認萍生眨了眨眼,迂徐看過來,醒惡者接著說,“他當時說,最好是活著注入防腐混合液試一試,還能物儘其用。”
“不會是,要我來動手吧?”
他從醒惡者的歎氣聲裡得到答案,氣管上仿佛長出了蛀洞。
“那之後的事呢?那些。”
“都安排清楚了。類似的場合,他小時候去過一次,和我說這樣累人累己,還是什麼都不留最乾脆。已經公證過了。我勸不動。”醒惡者說,“我們總是和喜歡的事物待在一起,他從小就喜歡海,和喜歡你一樣,這點是不會變的。”
他足足沉默了兩分鐘,抽出一支完整的煙又塞回去。
“他真是。”
“瘋,對吧?”
“是啊,他什麼時候不瘋。”久坐之後的腿不像是自己的,他晃了晃,扶住膝蓋站直,“行啦,免得讓他再發瘋,我就合他心意,滾遠點。”他沒再停留,揣著半包劣質煙,一瘸一拐往東岸走。
醒惡者咳了咳,慢慢走回屋裡。
沒有人。碎片和鏡子撤走,像台風洗過的後台。
前一個平安夜是安靜的。
一個人在窗前侍弄佛座蓮。
“他想要,我給他。四方台名單我給他。這條命我給他。他要我做試驗品報複我、要我忘了瘋了我滿足他!他要做回慕少艾我也滿足他——
“到底是誰滿足誰?是不是……很難看。”
長生草總是安靜的,守著夾霜的青灰。
“我要他把認萍生留給我。”
……
“我隻要他把認萍生給我。”