Dignáre, Dómine, die isto sine peccáto nos custodíre.[34]
——What can I hold you with?
(兩月前)
他輕叩了下門,踩著早晨的日光走進去。
十月的晴天,陽光豔麗得稠密濃鬱,像是燒熔的麥芽糖漿。每一次細微的呼吸都牽出一條纖細的粘絲,把他捆綁在某個定點。
“南宮神翳”在看他的讀書筆記。
他讓自己平靜地看著這雙陌生的眼睛,適應又一次未知的變化——
“早安。”
——這樣他就可以毫無顧忌地說出口。
“南宮神翳。”
“早安,”陽光裡的人調控麵部,擺出禮節性的客套,“你是?我不記得我見過你。但你認識我。”他換角度加以審視,補充了初步觀察結論:“還很熟。”
相較他們的正式見麵,“他”的疏離淵含警惕與好奇,情感流露比當年,也許也是此刻的“他”已發生的未來更直白,侵略性反倒沒那麼強烈。
或許是失眠的後遺症,認萍生還能憑這點清亮的蔚藍臆造少年人的朝氣。他有些繳械棄甲的失措,喝了口保溫杯裡的熱茶醒神:“不是喜歡分析?你猜啊。猜錯沒懲罰,猜對呢,也沒獎勵。”
合上筆記的人看向鏡麵,認萍生順手放下保溫杯,把落地鏡遮掉一小塊。
“我應該是忘掉了一些事,相當於倒退幾年。疾病?還是事故?”他十指交握著思索,“看來不是短暫性的。我問,‘你是誰’,你並不驚訝,要麼這種情況時常發生,要麼就是你有所預見。都是。”他輕鬆得到結果:“我之前也忘記過你。”
“……算是吧。”
“腦損傷。逆行性還是順行性?”
“都有,具體情況比較複雜。”認萍生說,“猜完了?”
“還有一些關於你的。介意我繼續嗎?多數人不怎麼喜歡被人分析。”
“隨意,”認萍生嗓子發癢,摸口袋隻摸到煙盒,才想起他兩個月前就沒再帶糖了,“誰不是成天分析人和被人分析,多數人隻是看破不說破罷了,說破反倒給人一點安全感。”
“不一定。”
“嗯?不交卷就這麼自信?”
“南宮神翳”指端貼上指背下按,漏出一絲竟然能被認作“促狹”的形跡:“這和交卷不一樣。你會給我即時反饋,我接著得出一個新的答案,直到——你右手怎麼了?”
“什麼怎麼了?”
“一般情況下,人會拿慣用手擰開杯蓋。你進門時右手放在茶杯偏上的位置,但是轉杯蓋之前,”“南宮神翳”給他演示,左手在上環出一個半圓,逆時針一旋,“你換了左手。不是生理疾病,那麼是心理原因?”
“行,你贏了。就當我是智商不夠後天來湊,開發右腦吧。”答卷方式頗彆出心裁,一上來就交了壓軸題,連步驟都省了。認萍生被他噎得腦殼發疼,單手支著左邊太陽心,權且當作冰敷:“我不是你這種高級玩家,得出你‘今天心情還不錯’這一點就可以了。繼續猜嗎?還是我直接說?”
不算陌生的人一時沒作答,仰著頭,仔細地從陌生人那裡掠奪其他線索。
“我在考慮。”過了片刻,他收回注視,翻開那本筆記,冷淡地說,“你並不想讓我知道你是誰,如果我會再一次忘掉這些,再怎麼猜也無濟於事。”
認萍生喝了口茶,之前沒擰上杯蓋,茶水入口偏涼。他沒有去看那本閱讀筆記:“現在害怕了?”
“有些。”“南宮神翳”語氣微妙地念了一句摘錄,“這首?”
“……什麼?”
“一首詩,我一般不抄詩。”除非有什麼必須記下的理由。對方進門之前他把筆記翻過一遍,主要是分子式與論文摘要,非摘抄的內容隻有兩句話。但截獲對方的瞬時表情後,他決定不告訴他。“你有彆的事嗎?”
“通知你下午做個經顱磁刺激。”他明白自己的誘導從進門就被識破了,“慢慢看,我去忙活了。”
認萍生凍得發僵,快步出門右轉,在走廊裡逐漸放慢。他把後背摜上牆,兩腳前伸,靠三處支撐。而這高度到底為難供血的心臟,他緩緩收回腳,後背下滑,貼牆根蹲了一陣。或許很久,或許不久,有人走來,他瞄了眼影子。欠下幾百個擁抱——以從前的頻率,認萍生意識不到他在消瘦,現在也隻能浮光掠影地想,“是瘦了”,浮光掠影地猜他還要瘦到什麼地步。
總有一天會瘦成橫在腦部的一根刺。
那根刺先紮透了他。
“你忘了帶上茶杯。”有人扶他起來,“不舒服嗎?”
認萍生漫不經心地借了一臂之力,起來時沒站穩,對方下意識把他抱住了。
“你怎——”
他忍了又忍,沒忍住,狠狠衝對方後心砸了一拳,狠狠把人抵到另一邊牆麵。視野不住抖顫,直到不堪負荷一隻水杯。
記得多久就持續多久?
南宮神翳給慕少艾的第一句謊話。
也是倒數第二句。
——
S 10月×日
我今天打了他。
嗯,打了。
其實不公平。“他”什麼都不知道。
……什麼都不知道。也許吧。
算了。我知道就夠了。
今天手癢,就一次,下不為例。
——
Ⅰ 10月×日
What can I hold you with?
這是我最不喜歡的一首詩。我不知道為什麼“我”會抄下它。
當問出“用什麼能夠留下”,往往已經無法留下。無論多麼聲嘶力竭,無論列出多少挽留的手段,最終留下的隻會是挽留過的記憶。也許連記憶也……
我不喜歡這種感覺。
……
今天又看到了S。他說我可以這麼稱呼他。他和我道歉,我問他身體怎麼樣,他似乎很驚訝,又說了一句對不起,但到他離開也沒有回答這個問題。
他其實無需道歉,至少他打我的時候是真實的。而他的笑臉不是。
S說我丟了四年的記憶。
四年能讓一個人改變多少?如果明天將再失去一個四年,我想我會用儘二十四個小時記錄每時每刻,但那個“我”並沒有在筆記裡留下可供追憶的憑據。
“找到S。”
“你不是我。”
這是“他”留給我的僅有的兩句話。
我的筆記裡有第二個人的字,但我不知道“他”說的S是不是他,而他又是不是……我逐字搜尋第二個人在我筆記裡的印跡,有學術答疑,也有對人文書籍的討論。隻有最親近的人才會互相借閱書籍和筆記,那等同向對方敞開思想與靈魂。
我不知道他是誰。
我遺漏了什麼?
……
“他”用留白隱藏了第三句話。
“你不是我。你可以不記得。”
……
我想記得。
——
S 9月×日
[他忘記……了。]
我有點累。早點休息,睡了。
晚安,……
真的該睡了。
[明]今天還要去實驗室。
——
Ⅰ 11月×日
早上看過筆記,這次我先和S說了早安,雖然我不記得他。
我掩飾得並不成功,他看出來了,雖然在笑,但並不高興。
不該掩飾的,這不像我。
……
S和我說了醒惡者的病情。
……
——
S 8月×日
“死亡以後的非存在與出生前的非存在不會有什麼差彆,因此,死後的非存在並不比生前的非存在更讓人悲傷。”
“一個人越高傲或者虛榮心越強,那麼,他就越加熱切地渴望複仇。”[35]
抄這兩句話,證明我[沒睡著]看懂了,表揚自己一下。
實話是,抄第一句隻是因為它有點繞,看起來比較高大上。至於第二句,就是覺得蠻有道理的,畢竟他是典型案例……
他。
不記得去年十二月以後的事了。
我該鬆口氣嗎?
……
那畢竟不是他。
……
不想瞞了,瞞得我很累;他裝作不知道我在瞞他,也裝得很累。
還是說清楚好了。複仇就複仇,乾脆點。
——
Ⅰ 12月13日
又一次忘記S。
……
“他”說:“你不是我。”
我不是他。
我告訴醒惡者我想記得。
——
S 5月×日
很久沒燒麵條了。
……
還是蛋糕[比較]好吃。技能點這種東西,天生的,羨慕不來。