楚四娘不緊不慢地把桌子收拾乾淨,畢竟這夜還長著,她要做的事也不多。
尋來麻繩把王興為用捆豬的式樣綁好,又把擦過桌子的抹布順手塞進他嘴裡,這才準備動刀。
她拿刀卻不是平常用的殺豬刀,也不是那把被她糟蹋狠了的菜刀,隻是一把尋常的匕首。她將匕首小心地從腰間取出,用袖口仔細擦去根本不存在的灰塵,拔出刀刃,隨意往他的胳膊上劃了一下,登時漫出殷紅的血,把刀刃上那個小小的“藺”字襯得格外清晰。
那一刀倒是比什麼醒酒藥都管用,男人頓時雙目圓睜,哀嚎在被堵塞住,變成低低的□□。
“這個劑量,剛剛好。”
她沒學過醫,隻能憑感覺將人毒個半死不活。
她用刀尖挑起他的下巴,輕而易舉地在他眼中看見了恐懼,不難想象,他此刻若能開口,定是在哭天搶地地求救,不由得有些失望,皺起眉,“這就要嚇破膽了?難道戰場上,你也是一邊哭一邊打的?”
楚四娘頓時覺得沒了意思,原以為自己許多怨恨需要宣泄,如今,卻隻覺得乏味。
她是窮苦人家出身,天生有一把好力氣,六七歲時便能幫著家裡挑水砍柴,隻肖多長幾歲,便能跟著大人一起下地乾農活,憑她的力氣,若好好侍弄幾畝田,定能攢下銀子給自己起間草房子,怎麼想也該順遂一生。
隻是後來鬨了洪災,在大部分人都餓死的情況下,她硬挺著等來了朝廷的賑災糧。但命好活下來是一回事,家裡窮得揭不開鍋是另一回事。爹爹為了全家的口糧,五兩銀子便把她賣給了人牙子。人牙子在各地輾轉,她長得還行,又僅僅隻是還行,賤價賣了可惜,但往哪也賣不出高價來,最後,便扔進青樓裡伺候那些好顏色的姑娘們。
算不得有多命苦,畢竟她還能在這太平年裡苟活,而且,算是運道極好的一個了。
平白有位大將軍為她贖身,脫了賤籍,甚至於贈了她銀兩,讓她安身立命。但世道對女子總是苛刻,英雄能不問出處,女人卻非得有個清白的家世不可。
她帶著銀子千裡迢迢來到這,給自己置辦了一間瓦房,一個小鋪麵,每日賣些果蔬。
但她一個外鄉人,舉目無親,壓根兒無法立足,打發走鋪前的地痞無賴,屋後又會圍上些醉漢光棍,甚至那些連麵都沒見過的人,嘴裡便已經開始談論起有關她的風流韻事,好像她犯了什麼不可饒恕的大罪。
可她分明隻是想,好好地活著。
於是,在媒人叩門的那日,她像世俗間無數女子一般,輕易地交付了終身。
她回過神,平淡地看著麵前朝夕相處的人,倒在地上,無力地掙紮著,似乎同白日在鋪子裡要宰殺的豬也沒什麼分彆,唯一不同之處,一個是她的貨物,一個把她當成貨物。
“你說,你曾在藺將軍的手底下當兵?”
楚四娘垂眸,看著手中那柄匕首,指尖輕撫刀身,將那“藺”字上的血色一點點抹去,目光中流露一絲嫉恨,“可真是好命,讓人羨慕……”
“偏你一點都不知道珍惜,他的忠君報國、扶危救困你沒學到半分,卻還好意思打著他的名頭逞威風!”
“唔唔!”王興為拚命地搖頭,蜷著身子,像條爬蟲似的蠕動過來,用腦袋磕著她的鞋麵,試圖想喚起他們之間聊勝於無的情分,以博得最後生還的機會。
但顯然,並沒有用。
“嗜賭為命,典妻還債,”她麵無表情地開口:“將軍的麾下,怎能有你這樣的敗類?”
刀刃自脖頸處刺下,一條人命就沒了。
比殺豬還要簡單。
鞋底踏過地麵溫熱的血,留下一串殷紅的印子,她拿出被藏在箱底的淺綠色衣裙,小心翼翼地換上,撫平每一道衣褶後,給自己梳回了姑娘家的發髻,認真地將唯一一根銀簪戴在發間,推門出去。
路過小院,雞窩裡也是靜悄悄的,漫漫長夜,終於隻剩下她一個人。
她好像很幸運,但又不夠幸運。
活著,但卻沒法繼續活著。
偏遠的小鎮並沒有宵禁一說,她走過熟悉的街巷,駐足在平頭百姓避如蛇蠍的衙門口,仰頭,那輪明月還如當年一般。
“將軍,若你知道,被你救下的會是個殺人犯,你可會後悔?”
“我不願你後悔,所以——”
明月的光輝逐漸隱匿於雲層,天邊被撕開一道口子,露出純澈的白,而後慢慢的,那條白蔓延開來,所有的黑暗再無所遁形。
她拿起那根舊得生出毛刺的鼓槌,重重地向鼓麵砸去。
“我來投案。”
……