連天的雲似有數尺厚,一層壓著一層,一片遮著一片,將整個天地籠得昏昏沉沉的。倉皇的風一路逃竄著,哀嚎的聲音遍及四野。行路的旅人早已躲進了泥瓦的庇護之下,門窗緊鎖,豆大的汗珠從額頭滾落,連呼吸都是黏稠的。
一道刺目的電光閃過,緊隨其後是震耳的雷鳴,終於,結束了一整個夏的酷熱。
雲層被劃拉開一個大口子,雨水從其間傾倒而下,把所有的汙濁一並衝刷洗淨。
客棧裡各種聲音摻雜在一處,堂上客人的交談聲,案上廚子的切菜聲,灶裡柴火燃燒的劈啪聲,以及,某間廂房突然驚醒的女子沉重的呼吸聲。
“他出事了!”
女子猛地睜開雙眼,扔開被子,一雙布鞋踩得一正一反就要往外衝,手指剛觸到粗糲的木門,卻忽然頓住。
她不是,死了嗎?
楚四娘驚疑地望著周圍,確定沒有其餘人的存在,便四下搜尋起來,隻是才打開床頭的包袱,就確定了現在的情況。
雖不知道是怎麼回事,但她大約是回到了一年前,正走在離京的路上,而包袱裡放著的,正是一張被她折成元寶形的一百兩銀票。
該謝上天有好生之德,給了她這麼一個惡人重來一次的機會麼?
她自嘲地扯了下唇角,卻突然想起剛剛的夢,神色頓時沉了下來。
上輩子直到她死時,將軍依舊平平安安,可在夢裡,她看見他被下獄,被折磨,被流放,曝屍荒野,許久許久,才終於等到一人來為他收斂遺骸。
是噩夢?
她倒想這般安慰自己,可重生這般離奇的事都發生了,這夢,保不得就是預知!
楚四娘將銀票捏在手心,閉上眼,深吸了一口氣。
是真是假,她都得親眼看過才行。
……
“一邊去,這位置老子看上了!”
說話的是個漢子,膀大腰圓,滿臉的胡茬,身上的麻衣不太合身,便將他那兩條粗壯的手臂襯得更加明顯,一拳下去,定叫人爬都爬不起來。在這荒郊野外的茶棚裡,也彆想指望什麼王不王法的,是以,原先坐著的那個貨郎連忙灰溜溜地起身,換到最邊角的位置,連帶著在這歇腳的旅人,大氣都不敢出一聲。
得虧小二是個見多識廣的,扒拉下肩頭的抹布,好生給桌子擦乾淨,又扯出個討好的笑臉來,“天氣涼了,客官可要來碗熱湯麵暖暖身子?”
漢子這才勉強應聲,或又點了些旁的吃食,因隔得遠了,聽得並不真切。
青年守在茶棚對麵的林子裡,就著冷風,啃著黑乎乎、硬邦邦的餅子。
餅子實在噎人,青年從腰間拿下一節發黃的竹筒,淺淺地濡濕唇瓣,又有些意猶未儘地舔了舔,將唇上裂的死皮勉強粘上,正準備再啃兩口餅果腹,卻聽得一點馬蹄聲,連忙把東西胡亂塞進包袱,深吸一口氣,往那茶棚走去。
“小二,快給我來碗麵!”青年麵色蠟黃,眼下青黑,腳步虛浮地像是下一秒就會餓死在這攤位上,不管不顧的,竟選了那漢子旁邊的位置,囫圇灌下三碗茶,再抬眼時,便見著小二搬了碗熱騰騰的麵朝他走來,那香味好似把鉤子,將青年直接勾了起來,撲向那碗麵。
“砰!”
正吃著的客官恨不得縮成一團,生怕再鬨出半點聲響,眼神卻又都暗搓搓地往那瞟,無他,隻那漢子已將那瘦弱的青年整個拎了起來。
“他奶奶的,敢搶老子的麵,活膩歪了?”
青年本就不高,兩條手臂加起來還沒這漢子胳膊粗,眼下哪敢反抗,嚇得嚎啕大哭:“爺,我錯了,求您饒了小的這次吧!”
還未待漢子再開口,便被一聲馬叫搶了先機。
兩個解差大搖大擺地下馬,將馬匹拴在邊上的柱子上,而後威風凜凜地踏進茶棚,“小二,三個餅子兩碗麵,麻利著些!”
話罷,那二位便尋了個位置坐下,倒是一點餘光都沒分給鬨事的這邊。
可話雖如此,那漢子也沒膽量當著官差的麵尋釁滋事,隻好雷聲大雨點小地把青年扔在地上,讓其賠一碗麵錢。
青年顧不得爬起,連連點頭應是,等那漢子坐回去,才灰溜溜地起身,沾了一褲腿的湯汁,一瘸一拐地躲到角落坐著,這才敢悄悄瞟一眼那兩個解差帶來的馬,或者說,馬後的囚車。
卻不能多看,隻匆匆一眼就收回目光,裝出一副畏畏縮縮的模樣。
無人看見,那雙低垂的眼眸中複雜的情緒,不知是悲是喜。
他賭對了。