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管事的,您再確認下,是不是看串行了?”楚四娘扯出一個討好的笑,伸長脖子,也想去瞧瞧那決定著她未來幾日夥食的本子,卻隻碰上了猛地合攏的紙頁。
“我識字還是你識字?”山羊胡將冊子卷起,背在身後,高揚著下巴,隻用最下的一點餘光瞥向她,“我說是多少,就是多少,還能昧了你那幾個銅板不成?”
楚四娘深吸一口氣,用儘量平和的聲音解釋,“我一趟能扛四袋,腳程也不比他們慢多少,不可能才四十五袋的!您可以問問他們,他們與我一起乾活,定然能看到的!”
她用期待的目光看向周圍,卻隻瞧得一片鴉雀無聲,半晌,山羊胡才嗤笑一聲,打破平靜,“大家夥兒的都忙著乾活,誰閒得看你啊?彆再廢話了,後頭的還等著領錢呢!”
“你!”
楚四娘氣急,臟兮兮的手一把拽上他的領口,“我至少有三十文的,你不能這樣亂算賬!”
“十五文。”山羊胡連眉頭都沒皺一下,右手伸到一邊,張開手掌,銅板叮叮當當地砸向地麵,“愛拿拿,不拿滾!”
麵前人有如扒皮的惡鬼般麵目可憎,耳畔又是來自不同人的奚落和嘲笑夾雜一處,她的手指不自覺收緊,卻也隻能在那身棉製的長衫上留下幾個黢黑的指印,最終頂著輕蔑的目光,不輕不重地推搡了他一下,為遠不足五鬥米的銅板折腰。
碼頭的地並不乾淨,來來往往的力夫鞋底下沾的泥,秋色枯敗的遺留草屑,麻袋裡難免灑落出來的沙礫,每撿起一枚,就要讓指尖觸碰一次汙垢,待十五枚撿完,指甲縫裡已有一道顯眼的黑灰色。
微微佝僂著身子,汗濕的發絲和臟亂的外袍,讓她如同每一個掙紮求生的螻蟻一般,沉默地從這些人的腳縫間溜走。
這麼一點微不足道的變故,如同將沙礫投入江海,驚不起半分漣漪,碼頭上依舊排著長隊,等著上頭的管事高抬貴手,給足他們用血汗換來的工錢。
“李麻子,六十三袋,二十一文。”
山羊胡一手拿著書冊,一手往錢袋子抓了銅板,揚頭等了半晌,卻沒等到誠惶誠恐放在底下捧錢的手,當即一個眼刀丟過去,“卸貨把腦子也卸了?工錢不用了?”
百試百靈的恐嚇在此刻卻離奇地沒有生效,他望過去,眾人竟都用一種怪異的目光盯著他,有幾個像是中風似的,嘴角胡亂地上下抽動。
“你們都看著我做什麼?”他擰著眉,順著眾人的目光低頭,沒有他自詡風度翩翩的衣角,隻有兩條乾瘦的,長著黑毛的腿,“我的褲子!”
不知是誰帶的頭,“撲哧”一聲,像是把鼓皮給戳了個洞,沉悶的笑聲接連不斷往外泄,到後來,乾脆不再收斂,竟比東家給賞錢時還要熱鬨幾分。
山羊胡早把冊子扔到一邊,死死地拽著褲腰,像是剛剛被捉奸在床的奸夫,那張刻薄臉漲得比猴屁股還紅,扯著嗓子大喊:
“閉嘴!不許笑!”
……
忙碌數個時辰掙來的錢,卻隻要一盞茶的時間就能花得乾乾淨淨。
楚四娘將用油紙包著的鹽塞進懷裡,拎著一斤糙米,騎著毛驢,同西沉的落日一並回家。
還好還有一頭驢,否則靠腿著回去,大抵天都要黑了。
她一邊拽著繩子,一邊小幅度地錘了錘自己酸痛的腿,途中見到幾個熟麵孔,雖不認得,但大概都是平溪村的人。有剛下工的漢子,也有去鎮上置辦東西的婦人,每個人的臉上都寫滿了疲憊,在注意到她的驢時,眼底總要流露出幾分羨慕。
楚四娘挨個望過去,約莫有六七個人,她突然萌生了一個新的賺錢的法子。
這便不能磨蹭了,兩腿一夾驢腹,歸心似箭。
“我回來了!”
楚四娘衝進門,將驢子拴在院子裡的樹下,“今日不吃紅薯飯了,我買了米,還有……”
她頓了下,似有所覺地抬起頭,整個屋子裡都是空蕩蕩的,壓根兒沒有人在聽她那些雞毛蒜皮的廢話。
“哥哥?”楚四娘試探著喊了一聲,不出意料,無人回應。
她猛地衝進去,撞開門和窗,拽開櫃子,甚至掀開了鍋底,如溺水之人倉皇地尋找求生的浮木一般,她翻遍了家裡任何一個能鑽進人的角落——都沒有。
怎麼會沒有呢?
她無力地垂下手,突然覺得眼前的一切都是如此陌生,她是為將軍而來的,可將軍不見了,那她……
她望向堂屋桌上寒酸的東西,打了補丁的粗布袋子裝著的米,還有又苦又澀的小半包粗鹽,稍微殷實些的人家都瞧不上,又怎麼能奢求入將軍的眼。
她突然又想起了那天,這才發現,她似乎記得過於清晰了。
清晰到,記得他穿的是玄青色蹙金遊鱗織雲錦,牡丹鏤金皮革蹀躞帶,他發冠上隨便摳一顆珍珠下來,都能輕易保她數月吃喝不愁。可明明記得這麼清楚,她卻像是忘了一樣,竟會覺得這樣一個裂帛聽響、投珠為樂的大人物會心甘情願地呆在這與她過這種苦日子?
未免可笑!