宮城在長安城正北,如同北極星俯瞰著天下萬民。
馬蹄聲踢踢踏踏,薑葵坐在青蓮色小轎裡,沿著夾城複道一路往宮城裡走。她悄悄把錦簾掀開一線,外麵是高聳入雲的宮城牆,牆上輝煌的紅色奪目。陽光把兩側高大槐樹的樹影打在牆上,斑駁陸離。
晨間有雨,微微茫茫。薑葵下了轎,轎旁的小太監上來為她打了一把絲帛傘。她仰頭,注意到兩道紅漆木的門柱之間有塊漢白玉的匾,寫著“通化門”三個字。
“薑氏小姐有請。”一個小太監抱著拂塵,在前方帶路。後頭,一左一右又跟了兩個小太監,亦步亦趨。
順著曲曲折折的青石徑一直走,最後到了一片開闊的芙蓉池。細雨撲撲簌簌地落進池水裡,濺起一層細密的漣漪,粉白荷花從雨水中挺立,一塵不染。
四下無人,隻有他們一行人的腳步聲窸窸窣窣地響著。
薑葵眯起眼睛:太靜了,靜得令人不安。
這不是薑葵第一次入宮。
她的小姑、父親薑承的姊妹薑棠,如今是寵冠後宮的貴妃。白陵薑氏女眷稀少,大多都隨夫在外駐軍,薑葵的母親又早逝,所以當棠貴妃想約族中女眷說些體己話的時候,便會請一道聖旨宣薑葵入宮。
但是這一次,宣薑葵入宮的並不是貴妃。
詔書上並未說明是何人宣她入宮,領路的太監也很是陌生。進宮的門並非她所熟悉的永安門,這一處僻靜的芙蓉池,更是處處透露著詭異。
“小姐,請小心些。”身後的小太監掐著尖細的嗓子喊了一聲,猛地扶了她一下。
他表麵上是在扶薑葵,實際上卻不易察覺地用力,帶著她向前了一步。前方領路的小太監倏忽間拐過了一個彎,不見了。薑葵一腳踩進了一團顫動的水光裡,整個人陷了下去。
有人要殺她!
芙蓉池畔道路複雜,這一片看似極淺的水域其實深不可測。水光在頭頂浮沉,她的身體瞬間被深青色的池水吞沒了。腳下水草遊動,纏住了她的足踝。
哼。她在心裡冷笑。可惜她並不真是一個不會水的病弱千金。
她決定將計就計。
“咕嘟咕嘟……”
她假意在水中奮力掙紮,一雙素白的手反複拍打水麵。滿頭銀簪步搖滑落,烏黑長發如同青荇般浮起在池水中。
借著掙紮的機會,她悄悄呼吸了幾次,隨後裝作失去力氣的樣子,屏息沉入了湖底,暗中觀察岸上的動靜。
岸上的三個小太監目光冷漠地看著她在水中沉浮,直到她沉入水中後,才尖聲高喊起來:“救人呀——有人落水啦——”
聲音漸漸遠去了,仿佛他們真是去尋人救命了。
稍後,池水撲哧一響,水珠子四濺。
薑葵浮上水麵,換了一口氣,準備上岸尾隨他們去追查幕後真凶。
忽然又有新的聲音由遠及近地傳來:“殿下!殿下!您是千金之軀,萬萬不可!”
“救人要緊。”有個聲音輕輕回答。
哪個惱人的家夥來擋她追人了?薑葵不滿地想。
夏末初秋,池水寒冷,她微微打了個哆嗦,擰著眉,無奈地重新沉回了池底。
她閉上眼睛,放鬆四肢,想象自己真是一個失足落水的閨閣小姐……她在漫漫的水光中無限地下墜、下墜……仿佛一枚在風中無聲飄落的花瓣……
有人握住了她的手腕,掌心溫潤。
她睜開眼睛,幽幽藍藍的光影裡一個人遊向她。她看不清那個人的麵容,隻看見他寬袍廣袖,在沉沉水光中如雲霞四溢。
多管閒事。她在心裡哼了一聲。
然後她閉上眼睛,假裝虛弱無力地被拖上了岸。為了成功扮演一個不慎落水的病弱小姐,她甚至故意吸入了一大口冰冷的湖水,用力地嗆起來,咳得花枝亂顫。濕漉漉的一張蒼白小臉上,梨花帶雨似的呈現出一種緋紅的美。
有人跟著她也低低咳嗽起來,甚至咳得還更劇烈。
薑葵輕眨一下眼睛。這咳嗽聲怎麼那麼熟悉?
“太醫來了嗎?快傳!快傳!”一個小太監緊張的聲音響起,“太子殿下素有寒疾,是不能著了涼的!”
“我沒事。”那個人抖開小太監遞來的大氅,卻小心翼翼地蓋在薑葵的身上,低聲說,“姑娘,性命攸關,多有冒犯,抱歉。”
薑葵抬了一分眼瞼,隔著水霧去看那個人。
他穿著一件朱紅裡布的絳紗袍,裡麵濕透了的雪白襯袍折起了一角,衣襟微微敞開,發絲沾著水,垂落下來。
糊作一團的水光裡,她看不見他的臉,隻朦朧地望見了一個挺拔修長的側影。
如覆雪的鬆,清貴而潔淨。
他便是她未來的夫君、東宮太子,謝康,字無恙。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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再度睜眼的時候,麵前是一雙纖纖玉手,漂亮的指尖染著鳳仙花汁,色若胭脂。那雙手輕柔地拂過她的臉,替她拭去額間的細汗。
“你醒啦?”那雙手的主人笑著說道,一雙杏子般的眼睛裡,眸光溫柔繾綣。
“小姑。”薑葵甜甜地叫她。
她雖然閉著眼睛,卻是假裝昏厥,對周圍發生的一切大略有所了解。緊閉的眼瞼前,隱約有許多晃動的人影,有人抬她起來,有人給她喂藥,有人替她診脈。許久之後,她被送到貴妃所在的蓬萊殿。再過了許久,貴妃遣散了眾人,獨自照料她。