十二月五號一過去,他們就默契地不再提起那個日子,以及在那個日子裡的經曆了。
蓮的話,肯定是那最大的原因:他對此毫無想法。
不管是自己在突然騎進一個陌生的花園,還是自己在瞧見一個模糊的身影後摔倒在雨中,他都對自己身上發生的事情毫無想法,更不會對所瞧見自己男朋友彷佛衝某人哀求著的畫麵感到奇怪。
或者說——正是金在此之後那副平靜的模樣,讓他下意識跟著忽視掉了一切的疑問。
對蓮來說,隻要金,他的男朋友,也是他在東京最重要的人保持沉默,那麼他也會保持沉默。
但很可惜,在這種堪稱大難臨頭的時候,像蓮這樣因為有著堅固的保護而自認為安全的人,反倒活得更幸福——
比起身為保護方的金來說,他要幸福得太多了。
畢竟,金一直在擔心著。
他一直在擔心著,擔心著,擔心著,還因此在生活之中難得迷失了方向。
雖然他跟往常一樣,都會每日準時地守候在佐倉宅的門前,等待蓮的出現並跟對方一起前往學校。
他也會不管上課還是下課,都陪伴在蓮的身邊,可以浪費時間去跟對方一起聊天或是發呆。
他甚至會無限次推辭部團或是學生會的工作,將擠出來的個人活動都變成跟對方一起約會。
可自從離開代代木公園之後,他上一秒可以對蓮笑嘻嘻,下一秒卻能在對方瞧不見的地方垮下臉,變成一副懷疑的、思考著的、擔憂身邊一切的焦慮模樣。
不僅如此,他的目光亦是這樣,一旦離開了蓮它便會從發自內心的溫柔變為毫不掩飾的探究,甚至是虎視眈眈般的敵意,以及彷佛要刺破一切的尖銳。
金就好像是憂慮著,警惕著,憎恨著某個東西。
即使他不明說,蓮多少也懂得隱藏在他奇怪表現背後的真正緣由:
金一定是為了自己才會變成這樣。
就是為了要保護自己,金才會變成這副奇怪的模樣——
在七號,秀儘二年級D班上體育課的時候,似乎是突發奇想,任課老師決定要該班的學生們就在上課的體育館進行一場友誼排球賽。
一般來說,麵對這種需要合作的課堂作業,許多學生肯定會優先按照人際關係和個人能力去尋找同伴,一起組成一個合理而安全的隊伍。
可還沒等金走到蓮的身邊,任課老師就宣布要通過抽簽組隊,這樣方便他更清楚瞧見每一個學生的表現以此判斷對方的天賦。
對於大人奇怪又顯正常的要求,大家倒沒什麼彆的想法,反正就算抽簽抽中了不想去比賽也可以直接說明,隻是這樣會顯得有點丟臉。
然後就很巧合地,金被抽到和蓮對抗的隊伍裡,不能再像以前那樣跟對方形影不離了。
或許蓮覺得這個情況不算什麼大礙,畢竟金也不是從來沒有跟他分開過。而其他人也覺得這個情況不算什麼麻煩,誰讓金一直都是個好說話懂事理的人。
可對於當時的金來說,這個情況一定是一個不好的征兆。
它雖不算是不詳,卻依舊是極其危險。
因為他堅信,隻要自己稍微遠離蓮一步,就會讓某個東西有機可乘。
所以,他試圖去找到和蓮一隊的、可以跟自己偷偷換號的同學。
等這個小動作被老師發現,又被對方無奈地請回了原來的隊伍後,他顯然完全沒法接受事實,最終做出了一個奇怪的決定:
金裝病,然後跟其他不想比賽的同學坐在觀賽區裡,就這麼沉默地盯著蓮的一舉一動。
若他一直是這樣,那倒也能接受,畢竟這樣的行為放在其他人的眼中,肯定會以所謂「戀愛之中盲目的人」理由去解釋。
但問題就在於,金根本沒有表麵上看起來如此「沉默」。
蓮的運動能力其實不算特彆好也不算特彆壞,處於一個平均的水準,所以把他單獨放在一個不算陌生的合作隊伍之中肯定不會遇上什麼特彆的難事。
可對於一直在嗬護著對方,總在幕後默默咬著大拇指偵察危機到了一種所謂驚弓之鳥的地步的人來說,在如此安全的環境下,即使是一點風吹草動都會引起山崩地裂。
因此,在蓮瞧見從由輝手裡發出的排球呼的一下就衝自己的腦門襲來時,那一瞬間,其實他已經做好了接下它並傳給隊友的準備。卻不知為何,他的男朋友突然出現在他的麵前,然後立即在擋住他的視線的同時將排球猛地拍走了。
而還沒等蓮和其他人完全反應過來,反倒是金那副心驚膽戰的模樣彷佛如臨大敵,讓他們頓時不知說什麼好。
隻能說——
他真的很害怕蓮再次受傷。
即使在代代木淋雨的那次,蓮除了變成落湯雞外毫發無損。
並且,雖然身邊的人都友善地沒有講影響心情的話,隻是尷尬笑著無奈接受金對蓮占有欲和控製欲都翻倍的莫名行為。
可對於蓮本人,他在對這種情況理所當然的同時,卻也能反過來擔心金的狀態。
這並不矛盾。
蓮可以為了金去一而再的忽視身邊發生的奇怪事情,比如閣樓那本讓金勃然大怒的筆記,以及自己突然騎進花園並瞧見的模糊人影。
但他也可以為了金去在對方明顯處在一個焦慮和緊張的情緒狀態之下,希望通過自己的方式讓對方感到輕鬆,甚至是愉快。
畢竟蓮一直堅信著這樣的念頭:
「愛是雙向的。」
吾郎說金就護他護個一輩子吧,那麼在金保護他保護到一生過去的時候,他也會反過來崇拜金崇拜到一生過去。
因此,在下課後的午休時間,他難得不在教室或是食堂跟金一起吃午飯,反倒是邀請對方去一個讓其完全意想不到的地方:
蓮帶著金上了秀儘教學樓的天台。
起初他的想法很簡單,隻是想換個既隱秘又安全,不會讓現在成為驚弓之鳥般的金感到異常的新環境。
正好天台視野開闊,也沒有其他學生打擾,還有不知是誰遺留在此的桌椅,能讓他們享受一個安靜且和平的氛圍。
而日裡家周二的便當食譜是飯團、壽司、天婦羅、西蘭花、蘋果和玉米塊——這麼一頓簡單又美味的午餐,讓蓮本就不錯的心情更好了。
他甚至嘗試著主動一次,用筷子夾起一塊壽司將它擺在對麵人的嘴前。
“金。”這個秀儘的轉校生說,“啊。”
“......”在莫名的沉默下,帶來便當的人還是張開口,“啊。”
金吃飯的速度其實很慢。
雖然蓮吃飯的速度也很慢,在外麵吃飯不僅永遠比不過堪稱狼吞虎咽的龍司,也比不過細嚼慢咽的祐介,還反過來經常被他們比作一隻友善的蝸牛。
可金就是比他還慢得多,此時就像是一台內部生鏽的機器一般遲緩地嚼著嘴裡的食物。
而蓮以如此的形容去說明他男朋友的狀態,倒還真是生動。
畢竟金的目光也很呆滯,就像是極其的心不在焉。
麵對此情此景,蓮倒也不詫異,也不擔憂。
他隻是又夾起一塊天婦羅,示意麵前的人咬掉炸蝦的一半:“啊。”
“啊。”於是金真的張開嘴,然後乖乖按順序把眼前的事物吃完。
說真的。
蓮從前很少會有反過來照顧金的時候。
所以此時此刻,其實對他來說很特彆,隻因為他可以毫不顧忌去一口又一口地喂著男朋友。
可即使是目光交彙,他也沒法搞懂更不會搞懂金究竟在想些什麼,以及擔憂什麼。
蓮隻是讓金好好吃飯,至少得把便當盒裡的主食吃掉一半以上去填飽肚子。
而等到他這一目的終於達成,即金把全部的壽司、西蘭花和天婦羅都咽進肚子裡後,反倒是對方彷佛隨口說的話,立刻就把看似和平又安全的氛圍擊碎得一乾二淨。
“蓮,你喜歡我嗎?”金問。
“唔?”聽到這話時,蓮還在吃著蘋果。
但他很快也是毫不猶豫地回答:“當然。我喜歡你。”
蓮從未在金麵前說過謊。現在亦是如此。
他當然喜歡對方,喜歡這個事事照顧著他,長得又帥又高,還溫柔體貼的同性戀人。
而且,想必反過來,要是蓮去問金他喜不喜歡自己,回答也肯定和蓮在上麵說的話一模一樣。
可顯然,就算身為提問方,蓮也不會像金這樣,問的那麼突然、那麼奇怪、那麼反常和那麼——
神經質。
唰的一聲,金猛地從位置上站了起來。
他此時突然俯視著坐在椅子上,臉上還殘留剛才回答時出現的正經又有點安撫笑意之神情的蓮。
現在不僅是進食,金連站姿都那麼像個老舊的機器人。
他雙手撐著桌麵,又突然向右前方歪著腦袋。
“那你愛我嗎?”金問。
蓮的回答依舊迅速:“愛。我愛你。”
身為一個孩子,他顯然很明白「喜歡」和「愛」不管是作為動詞還是名詞時幾乎是天差地彆的含義。
一個人可以去喜歡站在身邊的朋友,也可以喜歡路邊偶遇的陌生人,卻不能去喜歡從小到大用心飼養的寵物,以及牽著自己的手讓自己學會走路的家人。因為後者需要去愛。
愛是一個必須去經受感情澆灌和時間淬煉的集大成之詞。
你隻有在終於忍受不住內心那逐漸脹大的悸動,毫不猶豫選擇為某個事物獻出一切並為此行動起來,才能使用它。
而在失去它之後,你還必須為此承受莫大的空虛、疼痛和孤獨,絕不會像喜歡那樣輕拿輕放,反倒是一旦拿在手上,就再也無法放下。
因此,再次聽到蓮肯定的聲音後,金那濃密的眼睫毛如蝴蝶翅膀般輕輕顫動一下,態度最終還是變得猶豫起來。
他突然將握成拳的右手放在嘴巴前。
“那......”
這個宛如牆壁一般擋在溫室之花麵前的少年輕輕地問。
“——你會跟我走嗎?”
而對方的回答仍是迅速。
“為什麼要走?”蓮很直接地說,“我覺得在這裡待著很好。”
這一瞬間,金垂在腿邊的左手指抖了一下。