085 他人即地獄(四)(2 / 2)

「如果這聲音是真的,那麼他們現在就在哪裡對話嗎?」

而另一道是不知出於何種目的語氣格外尖酸和刻薄的聲音:「談一談?就他們?」

「說真的啊,明明我都無數次想跟這個冒牌貨談一談,可他永遠都是拒絕呢。」

「怎麼?這時候被打傻了,終於知道不該惹我了,所以背著我去騷擾彆人?」

其實蓮對金的態度變得如此兩極分化,倒也不無理由。

畢竟不是所有人,尤其是一個經曆多次精神衝擊的少年的內心都沒有一點陰暗的想法。

而這兩道聲音的出現,隻是在表明蓮此時此刻在麵對空蕩蕩的世界,那最本能的反應。

——理智讓他去分析突然出現的情況;情感讓他去針對最關心的那個人。

然後,也幾乎是本能的,蓮選擇了冷靜行事。

他開始仔細聆聽耳邊的話語。

“談一談......談什麼?”堇問。

“你很警惕呢。”金如此點評,“談什麼?當然是想跟你談一談——”

他突然停頓了一下。

“你和你的姐姐啊。”金繼續說,“畢竟我們現在不就在體育館嗎?”

“咦?”堇聽起來完全沒想到對方會這樣說。

“你看。”金似乎稍微挪了下腳步,“真完美呢。”

“今年新建成,年紀輕輕,又實力雄厚,擁有超過一萬個觀眾席,是能夠舉行全國甚至國際比賽的體育館。”

“你和霞不是一直期待著嗎?”他突然笑了一下,“很快就會在這裡舉行的花樣體操比賽......那可是你們共同的目標哦。”

“......”堇一時間沒有回複。

而蓮也不知道說什麼。

因為他在想——這個體育館在哪?

不知為何,或許是有過一次經驗,也就是第一次來到日裡宅前時,蓮曾經通過手機裡那個普通的導航APP確定了金的位置。

所以,蓮果斷亮起手機屏幕,將目光放在電子地圖那錯綜複雜的線路上——

果不其然,除去日裡宅這一黑點外,還有個紅點正出現在蓮的眼裡。

——台場三丁目5-2。

蓮再次走在無人的街道,去往搭乘車站的路上。

“其實我也有個妹妹。”而金還在說著。

“她的名字是紗柚彌。”他道,“不過她和我不是雙胞胎,比我小六歲,現在讀國小五年級。”

“當然,我也不是想說我和我妹妹之間的感情有多好,畢竟對於我來說,她隻是我的妹妹而已。”

“但是你們不同哦。”

“欸?”堇完全沒聽懂。

其實蓮也是。

此時此刻,他已經坐上去往澀穀站的電車了。

“霞,かすみ,Kasumi。堇,すみれ,Sumire。”

在輕輕將兩個名字讀出聲時,其實金這樣說話真的有點曖昧。

因為仔細一聽,總有一種他在將它們含在舌尖□□,彷佛緩緩回味的感覺。

“你知道嗎?”金突然問,“在一個碩大的花園裡麵,霞也算得上必要的呢。”

“紅霞就如同藍天一樣,是映襯出地麵田野之美的絕佳自然幫手。”

但他說著又嗬的笑出聲:“可堇不是。因為堇是所謂的堇菜,隻是牆根上隨處可見的野花。”

“即使它的花期足足有兩個多月,卻更顯得大眾——不是嗎?”

“......”

蓮知道金絕對在暗諷堇。

雖然隻相識三天,他已經稱得上摸透這個冒牌貨的脾性——

這人最喜歡在微笑的時候以捕食者的眼神注視對手,然後張開嘴露出那雙滲毒的尖牙。

“甚至啊,堇的花語還是「謙虛」和「誠實」呢。”

“你究竟想說什麼?”

在慢悠悠說出的話被堇打斷後,金似乎並不驚訝,也不詫異。

他隻是突然變得坦率:“你真可憐呢,堇。”

“明明是雙胞胎,可霞的名字充滿了那樣美好的寓意,你卻隻是隨處可見的草本植物,堇。”

“甚至身為姐妹,可霞的體育能力就是在你之上,永遠先你一步獲得成功,所謂的姐姐。”

“並且——”金突然頓了一下,“在你們之中,恐怕隻有霞才會對這座體育館的建成感到高興,畢竟她一定會在接下來的比賽裡博得頭籌。”

“......”

蓮到澀穀站了。

他在空無一人的站內轉乘埼京線,得花費二十分鐘才能到目的站。

而堇的聲音跟之前一樣在他的耳邊響了起來。

“......其實不用你說,我也知道。”她如此道。

“而且,你這樣貶低我,隻是因為我是你的情敵,還瞧見你丟臉的一幕吧。”

在堇這樣開口時,反倒是金難得沉默了。

“我知道的。”她還在說,“一個碩大的花園裡當然可以有霞,也或許會有堇。”

“——但一定少不了蓮。”

“而且,你知道嗎?因為我和霞的父親是一位虔誠的佛教徒,所以我也明白哦,蓮除去「純潔」和「神聖」以外的花語。”

堇以飛快的語速如此道,卻又變得格外自信。

“——是「請救救我」。”

請救救我。

在難得的沉默之後,金的聲音又響起來了。

“你這樣說是為了什、”

“我確實覺得自己很可憐。”

但他的話又被堇打斷了。

“我確實覺得自己很可憐。”她重複了一遍。

“你說得對,不管是名字、性格還是成績,我都比不過她,永遠都是牆腳下的堇,隻能仰望著天際的霞。”

“但是啊,我喜歡蓮隻是因為我喜歡蓮,跟霞沒有關係。”堇坦率地說,“蓮本就是一個很好的人。”

“最初在發覺你不在他的身邊時,我也確實動過歪心思——「孤單一人的學長太可憐了」,我有這樣想過。”

“可是,在霞知道我的心思後自告奮勇幫助我去接近蓮,又瞧見你被他打臉的那一刻,我突然意識到了所謂的事實。”

“——「學長其實並沒有生氣,反倒是滿足,因為比起普通的戀愛,他更喜歡像這樣扭曲而熾熱的感情。」”

......啊?

似乎是瞧見了金臉上,或是蓮臉上的詫異和不解,堇的聲音變得很慌張:“我沒有說他是變態的意思!”

“隻是......那時候......”她還在回憶,“那時候他出手打你的時候,我鼓起勇氣偷看了一下他的狀態。”

“學長他,真的很高興。”堇誠實地說,“他的臉比你還紅,表情顯得特彆暢快。”

“所以我在想,或許吧,或許——”

“彆再說了。我想吐。”

在打斷堇的想法時,金的聲音顯得很冷酷,也很反胃。

“什麼請救救我,什麼扭曲而熾熱的感情......彆再自顧自地分析了,真是讓人作嘔。”

他說得也很快:“怎麼?你這就已經徹底放下心結,然後擁抱光明的未來去變得越來越好,所謂的升華?”

“惡心死了!”

“......欸?”

堇完全不懂發生了什麼。

“現在的你說到底不過是基於丸喜和「我」想象之中捏造的芳澤堇,明明都脫離了複雜的現實經曆獲得如此美好的生活,卻還要自以為是覺得自己可以插手這個世界的根基,這也真是——”

“不自量力。”

“欸?”

“即使姐姐確實強於自己,將自己的光芒完全遮蔽也永遠愛著姐姐?”

“即使是自己喜歡的人,可對方畢竟有了專屬的感情就可以坦然放棄?”

“即使麵前的家夥一而再再而三傷害自己,隻要其實際上也是個可憐人便接受原諒?”

“我說啊,芳澤堇......”

在發覺金的聲音突然停頓,不再言語時,乘坐著埼京線的蓮突然發覺一件不對勁的事。

——車窗外的天空不知從何時起,已經從蔚藍色變為了烏黑,彷佛又是一場暴雨在醞釀著落下。

而與此同時,堇止不住驚訝和恐懼的聲音突然響起。

“等、這是怎麼——天花板不見了?!”

“我還是更喜歡畏懼著永遠不敢前進的你呢。”

金將未完的話說出來了。

下一秒,堇突然尖叫了起來:“我的頭!頭好、好疼!”

“你做了什麼?!”她如此質問著,“我腦袋裡究竟都是些什麼啊?!”

堇腦袋裡的當然是金強硬塞給她的,雖說確實屬於她,卻根本不屬於現在的她的記憶。

比如說——

「姐、霞——不要離開我!!」

「為什麼?!為什麼死的不是堇?!」

「我真的受夠了!我不想回去——不想回到那時候!」

「幫幫我吧——求求您幫幫我讓我殺死我自己吧——」

電車到站了。

蓮奔跑在去往體育館的路上。

而在他的頭上,是陰沉而厚重的烏雲。

當然,還有迎麵吹來的狂風。他的頭發已經被吹得比以往還要淩亂了。

至於金,他正在瞧著堇痛苦不堪地抱著腦袋。

“若是你的態度一直都是畏畏縮縮的,我還真不會這樣傷害你。”

他甚至說著風涼話。

但他的這番話卻又顯得很真誠:“畢竟在我的預想之中,話題應該會轉到你與你的姐姐,也就是姐妹情深之上。而等到那時,從我口中得知姐姐早已死亡的你,或許才會變成現在這般。”

“對不起啊——”

金的聲音突然變得很小,很小,小到蓮再也聽不見。

可即使這樣,精神還處在莫大的痛苦之中的堇,卻完完整整明白對方想說什麼。

那一刻,清澈的雨水突然從體育館消失的天花板落了下來,跟隨風擺動著打在了金的眼鏡,以及臉上。

他目光柔和地望著暗沉的天空,然後張開濕潤的唇。

“你,”

“在,”

“那,”

“裡,”

“嗎?”

——“你在那裡嗎?”

當蓮頂著暴雨衝進因為失去天花板而變成半個體育場的體育館時,他這才發覺原來金和堇兩人一直站在館內最頂端的看台,那個起碼有幾十米高的地方。

而還不等他邁步向前去阻止將對話從頭聽到現在,那明顯就是金針對於堇所做的壞事,一個新情況的發生,最終還是讓他瞧見了所謂的地獄。

在沉重之雨下,金此刻的身影看起來格外單薄。

比起堇,他此時此刻站的位置更靠外,幾乎是隻有一半的腳在踩著頂端平台的邊緣。

因此,於將他比作搖搖欲墜的鳥兒都毫不違和的現在,勉強注視著對方背影的蓮清晰地瞧見「某個人」的出現,使得比喻成了真——

“啪嗒啪嗒。”

鳥兒從高空落了下來。

金從看台最頂端摔了下來。

他的身體跟著雨水一起順著階梯滾動著,滾動著,毫無阻礙地、極其迅速地、最後軟綿綿地停在了蓮的腳邊。

因為他是麵朝地板的姿勢,蓮根本沒法瞧見他的臉,也無法知曉究竟在那時,他的反應如何。

但是,蓮對一個事實一清二楚。

在頭上降下的冰冷雨水滑進衣領,為身體帶來深刻的寒意時,「那個人」隻是一個響指,便將宛若地獄般的世界暫停。

然後彷佛魔法一般,天空再次變得蔚藍,體育館的天花板也恢複如初。

至於堇,她早已在原地消失不見,顯然是被對方「送回」了家。

可他的屍體還未消失,依舊靜靜倒在蓮的腳邊。

——這就像是一個證明。

它在證明著他的罪過——是他的狂妄引起了他的死亡。

並且,對「那個人」而言,他死不足惜。

誰讓就是他,才會使得對方的首次出場變得這樣驚悚。

是啊。

驚悚。

畢竟自己殺了自己什麼的,這隻會在恐怖片之中才會出現吧。

但是沒關係,反正過去就讓它過去,把握現在才是他該做的事情。

所以——

“你好啊,蓮!”

當一個有著淺色頭發和深色雙眼,卻不戴眼鏡,身著秀儘校服的少年站在自己麵前,還衝自己燦爛地笑著打招呼時,蓮其實不知說什麼好。

畢竟,他確實覺得現在並不是一個合適的交際時間:他的腳邊正倒著一具屍體,而他的前方出現的人跟這具屍體長得一模一樣,甚至實際上這兩個家夥都跟他失蹤已久的男朋友長得一模一樣。

換句話說,便是——

金殺死了金,然後金見到了蓮。