說是殮房,實為經曆司後院外的廢宅,聽聞先前是一鰥夫所住,無親無故守著一分田過活,人死後連田帶院一同廢棄了,提刑按察司便收了這屋留給經曆司作殮房,院中物件齊全,尹姝忙時也會在此支榻休憩。
她挑了塊乾地,托司役們掘土,坑不需深,三尺足以,因有三具屍體,索性將坑挖得大了些。
“這驗屍之法可有依據?”
尹姝摞了摞散柴,回頭就見衛驤立於她身後,“回衛大人,這是湖廣一代風俗,為洗罨法的一種,即是挖一大坑,以火灼燒至熱,倒入醋酒後置屍體於坑底,再在四麵放火堆續熱,如此屍體上的傷便能顯現出。”
“屍體燒不壞?”
“燒不壞。”尹姝毅然:“屍體軟透便可抬出,不過這法子隻能在冬寒之際才可用。夏秋過熱就會傷皮肉,適得其反。”
尹姝見衛驤上下掠了自己幾眼,以為他還要問話,卻不想他隻悶悶一聲“嗯”了一聲。
今日得見了半日,她也算摸清了些衛驤的脾性,總之就是,在他麵前少說話多做事。趁著衛驤沒喊住她,她趕緊抱了一捆柴就往坑的另一側去。
“衛主事當真在此處啊!”
未見人,先聞聲,尹姝也停下步子,眯著眼往屋前瞧,就見施施然走出一老者,雖上了花甲之年,可步子穩健,精神矍鑠。
正是提刑按察司副使劉豫。
衛驤稽首:“劉大人。”
“哎喲,劉大人,您來了。”廖向征才見劉豫露麵,就忙不慌上前攙扶。
劉豫不叫他扶,不耐地擺擺手,“有人與我說了,你今日辦事不利,惹了衛主事不快。”
他右手一抬,便可見他小指短了半截。
那是處斷指,聽聞早年有女真族偷潛入遼東,都司派兵搜查時他也在其列,後女真人暴露,劉豫與其周旋時被砍了小指,還壞了經脈,終是不可再揮刀,這才調至按察司。他對此倒不在意,有不知情者多看上兩眼,他也不避諱。
廖向征懊惱,“哎喲,是哪個碎嘴的又去叨擾劉大人了,這事的確是下官沒辦明白,下管知錯,任憑大人責罰。”
劉豫知曉他這嘴皮子如何厲害,也不理他,隻上前對著衛驤一拱手,“遼東近日太平,韃靼女真也未生事,底下這些人也就散漫了些,衛主事見諒。”
衛驤頷首,“自然。”
劉豫四下看了看,“是尹姝驗屍?”
被點了名的尹姝不好再做縮頭烏龜,探出身行禮,“見過劉大人。”她這小破廟平日無人走動,今日一來就來三尊大佛,她實在應付不過來了。
劉豫笑笑,“聽聞衛主事不放心用她呀。”又道:“這姑娘是個膽大心細的,能成事,一年前替我破了一樁案子,我才讓廖經曆將她留在經曆司的,衛主事做事謹慎是應當,若信不過她,那便信我,我來替她作保,如何?”
衛驤回道:“劉大人哪裡的話,既已用她,便放心。”
這話一出,尹姝就知道若她驗不好屍衛驤要逐她出經曆司的話也傳入劉豫耳中了。
她雖隻見過劉豫三回,可他對她也算關照,算上這次也替她說了兩回好話,她第一筆賞銀一貫錢便是劉豫給的。
有了人撐腰,尹姝腰杆筆直,“多謝劉大人。”說話有了底氣,聲音自然也是洪亮了許多。
衛驤見她一臉“小人得勢”的模樣,唇角微勾,輕嗤了聲。
劉豫擺擺手,“快去。”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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掘坑烘土、沃醋熱屍,一步都不得少,整整耗費了兩個多時辰。等著等著,眼見著天黑沉了,風雨之勢也壓了過來。
“好了嗎?這天都快變了。”廖向征坐立難安,關堯驗屍半個時辰,她倒好,還未驗就先搗鼓了半日。
尹姝戳了戳屍身,肉質已鬆軟,“快了快了。”
廖向征氣結,一個時辰前她就說快了,這會兒工夫了也不見好啊,莫不是忘了那頭還有兩位爺等著吧。
“我說你真是……”
“好了!”尹姝直起身,撣了撣塵灰,“大人派人將屍體抬出來吧。”
廖向征鬆了口氣,趕緊命人去了。
屍體依次排開,經火那麼一烘,屍油都冒出來了,風一吹,屍氣雜著焦味,彆提多嘔人了。
好在鄒氏方才途中暈厥,被她那大兒媳帶去照看了,此刻見不得這慘相,否則必定又是一頓哭天搶地。
尹姝跪下身,往屍體的臂、頸、胸腹,腿處敷上藤連紙。
天有些暗,她順手點了一盞燭。
衛驤在一旁看著,她手中極快,卻是有條不紊,“你還是覺得屍體會有外傷?”
尹姝敷上最後一張紙看向他,“大人可還記得民女說過這掘坑熱屍是湖廣的風俗?”
衛驤頷首,“嗯。”
“開春後日子溫熱起來,再用此法不僅不可驗死屍傷,還會促使屍體腐敗,重置兩三回,屍體就趨近焦赤,一點傷痕也驗不出來了。曾有仵作貪受賄賂,以此法毀了屍身來替凶手脫罪。”
“你的意思是,有人也借此法掩蓋傷痕?”衛驤若有所思。
“不無可能。”天又陰了三分,尹姝點了一盞火燭,“民女初見屍體時就覺著奇怪,那屍體雖僵冷,可腐敗得不像才死兩三日,若天熱倒也說得過去,可如今天寒雪未化,前兩日還下過雨,按理說屍體不會壞,如今這般倒像在是掩人耳目。不過這還得看過屍後才可下定論。”
從肩胛至手指她一處不落,不見傷痕便又抬起屍體驗查後背,可兩手並用,抽不出手去端火燭了,她此刻正盯著脊骨無暇分神,“還勞煩來一司役替我掌燈。”
話音剛落下,一支火燭就端了過來,身側驟然一亮,眼前的骨位也清晰了,她也未多想,便專心驗屍。
不過這小司役也是不錯,她手一抬就知要挪位,手又極穩,火光也不帶晃。
她驗屍的目光不自覺移向身旁。
小司役這端火燭的手……也是難得一見。
長指算不上瘦削,可勝在骨節分明,掌中有繭,卻又不顯得厚實,還有些文人執筆的雋秀。
她沒忍住,多看了兩眼。
“還會驗活人?”
身旁的小司役說話了。
嗯?尹姝手一頓。話說這聲音怎麼有些耳熟?
她緩緩抬起頭,看清麵容後尷尬地扯起嘴角,“衛大人——”
尹姝說出這句話時氣底也是發虛,她方才明明說的是讓司役來掌燈,怎麼會是衛驤?
她還偏盯著人家手瞧,這下好了,被捉了個現行,這臉都丟到山海關了。她羞赧垂眸,埋著頭,故作鎮定在那驗起屍來。
可是……似乎有些不對勁。
她原以為那手的主人是司役,便也未多想,可若是衛驤,那就不對了。
他掌中生繭,是指根與掌心相接處,那是常年握刀劍的人才會有的。可他又是刑部主事,從文官,筆握之時是指間生繭子才對。
若他先前是武官,那為何好好的應天府不待,要千裡迢迢來山東做個清吏司主事?
“將頭仰起。”身側的衛驤又發話了。
尹姝思緒被打斷,生怕再出錯,她不敢再去想其他,雖不知他要做什麼,可還是應了他的話,乖巧仰起頭來。
卻沒料到正對上衛驤目光,隻見他眼中流露出“此人確實不太聰明”的惋惜之色,他歎了聲氣,滿是嫌棄:
“屍體的頭。”
尹姝:“……”
她臉漲得通紅,心也飛快跳起來。她還聽見了劉大人在一旁極力壓製的輕笑聲。
丟人,太丟人了!尹姝也不知自己今日這是怎麼了,頻頻出岔子,隻怕今日一過,經曆司真就留不住她了。哎,當真作孽啊。
她不敢再懈怠,扶著女屍腦後,手往頸後一托,屍體便仰麵露出前頸。