古往今朝有言,女人翻臉賽過書,可她倒是覺得衛驤更勝一籌,他的脾性她算是連麵兒也沒摸著。
也不知他從何處順了半截火燭,拿支取燈兒點上,眼前倏地一亮,尹姝不適地眨了眨眼,趕忙接過燭台。
衛驤並未往屋內走,側身繞過後院堆垛的柴火,見身後之人垂著腦袋乖順跟著,他停下步子,“方才你在撿什麼?”
“藥渣。”尹姝將包起的藥渣遞上前。
衛驤瞥了眼,“藥可有不妥?”
尹姝搖搖頭,她雖不善岐黃之術,可識藥還學了一二,“這些藥中規中矩的,雖是能緩解腹痛,可也無根治之效,單單這一方子,肝血虧虛、體寒、止汗皆可用,不過倒也無相克,隻算得上無功無過罷了。”
“若在藥中下毒呢?能否驗出?”
尹姝愣了神,不知想起什麼來,隨即擺擺腦,“難。銀針試毒之法並不奏效,能驗之毒大抵是砒.霜這等烈毒。可遼東少硫礦,極難提製砒.霜,如今遼東一代的砒.霜皆產自江西、湖廣,千裡而來銷價必高,可因其入藥有蝕瘡去腐功效,放眼遼東市麵上也隻藥鋪中可售,可一錢就要十五貫,這哪是百姓擔負得起的。我在此從未遇過甚至未曾聽聞過一樁死因砒.霜的案子。”
衛驤眉目輕挑,似對她有些意外,“你還知曉硫礦?”
尹姝也不知他是真心問還是要試探些什麼,索性打著馬虎眼兒,“隻是從前聽人說起過。”
她說話的工夫,衛驤俯下身,手掌在土牆上摸索著。尹姝不知他用意,隻是順勢將光往他那處提了提,映出牆下的灶口。
鄒家的內屋連著兩處灶口,一處在後廚,另一處便在這兒。
衛驤一個抬手打開了灶口,氣順帶著一股煙灰味兒。尹姝有些不適,彆過臉乾咳了兩聲。
衛驤見她如此也未說什麼,等她緩了兩口氣才道:“將火燭靠過來。”
“是。”
衛驤抄起倚在牆角的一根長竹,往灶內撥弄著,尹姝隻能依稀看見其中的炭灰。
衛驤眉間凝重,撥竹竿的手也緩了下來,“以你之意,溫火灼熱能使屍體腐敗,並借此來掩飾外傷?”
“是。”尹姝頷首。
“那倒是真能說得通了。”衛驤起身,撚了撚指腹沾上的塵灰,“這炕被燒過。”
“被燒過?”尹姝納悶兒,灶內烏黑她不太看得清,也不知衛驤是從何得知的,“裡頭是有草灰,可大人又如何得知是前兩日燒的?雖說半月前莊子裡已不再燒炕了,可有些人家還未清過灰渣,也積攢了一冬,有不少,這些說不準是先前留下的。”
尹姝一仰頭,就又對上了衛驤眸淡涼,趕忙住了嘴。
原以為又將是一陣風雨,卻不想衛驤隻是俯下身,“火燭再遞過來些。”
“是。”尹姝伸過手去,可奈何胳膊實在不夠長,隻得往衛驤跟前挪了一步,顧了這頭卻又忘了彼時兩人正打著傘,傘麵一撞,雨水便順著傘骨滑落,大半濺在了衛驤錦袍之上。
尹姝收手後退也為時已晚,“大人……”
雨水冰涼徹骨,衛驤的眼神更甚,他顯然不悅,“傘拿開,礙事。”
“是,是。”尹姝訕訕收起傘丟至一旁,雨密密麻麻落在頭頂,濕了後半身襖裙,她也不敢再吱聲了。
“拿著。”聲色有些沉,想來是怒氣還未散,順著聲卻又遞來一把傘。那隻手清臒乾瘦,指骨卻是鋒棱畢現。
尹姝沒有二話接過。他的傘有些沉,她拿著不太稱手。
傘柄上留有他的餘溫,細密的溫熱從她的掌心爬至指尖,有些發燙。
一柄傘下站著兩個人,尹姝有些局促,她不敢走近,隻將傘麵往衛驤那一側靠了靠。
“這雨是何時開始下的?”
尹姝緊了緊掌心,“是四日前,算上今日,斷斷續續下了三日了。先前一個多月都未曾下過雨,這幾日也是怪,快把半年的雨下完了。”
這天在遼東屬實不算常見。
“嗯,那就是了。”衛驤側了個身,將灶口讓出,“這兩日有人打開過灶口。裡頭的草灰完好,並未受潮,但是沿口的草灰沾了水。”
依照著衛驤這話,尹姝又看了兩眼,見他指尖在沿口一抹,便有凝結的黑灰沾上,一撚便糊開了,“燒一夜怕是還不足以讓屍體腐爛,隻怕是凶手不止來過一回,還添了柴。”
“嗯。”衛驤應了聲,“不過應當是夜裡來的,火炕燒了一整夜至天亮便熄了煙,白日若還燒炕生煙,豈不引人注意?若鄒家隔鄰有心,屍體便不會在第三日才被發覺。”
尹姝點點頭,覺得他說的不無道理,看來凶手殺人並非臨時起意,她不禁歎了聲氣,“這是有多大的仇怨,要這般置人於死地。”若非衛驤堅決,這事就被斷為意外翻過去了,那豈不是白白丟了三條人命。
“鄒家的人與事你知曉多少?”
“略知一二。”
衛驤問道:“今日所見,隻有鄒氏婆媳二人,她大兒子呢?”
“死了。”
衛驤神色有些異樣,“死了?”
“嗯,去年七月死的,夜裡失足落下崖坡,摔死了。”尹姝往北向一指,“不遠,就是那座山。他的屍體也是我複驗的,並無異樣,是意外。可鄒婆婆不信,非要說她大兒子是被人害死的。”
她記得,當初為此還被鄒氏潑了整整一瓢泔水。
“這麼晚了他去山上做什麼?”
此事都過去那麼久了,尹姝也不知衛驤問起這個做什麼,“那晚下了大雨,田都快淹了,莊子裡的人都去挖渠泄水了。說是鄒平軒夜裡醒來,發覺家中無人,便孤身尋人去了,一早才被人發現死於山腳。哦對了,他是個癡兒,能認人但不大會說話,鄒婆婆不放心,才將他鎖在屋裡的,誰曾想他翻了窗跑出來。”
“癡兒?”衛驤皺眉。
尹姝點頭,“是,我也是聽莊子裡的人說的,他八歲那年,也是從坡崖上滾下來,不過那時命大,人沒死,卻磕了腦袋腿又跛了,鄒婆婆掏空了家底也醫不好,她脾性也是那時壞的。不過她也實在是慘,聽聞他父親早亡,臨終前花了幾貫錢給她尋了個窮書生做贅婿,可沒過幾年這贅婿也病死了,留下兩個兒子由她一人拉扯大,一去就是十餘年。”
“正因癡癡傻傻的,鄒平軒一直說不上親,鄒婆婆急,便花了兩貫錢在牙婆子手中買了個姑娘,正是如今的鄒元氏,叫什麼我不知,來時眾人就喚她‘元娘’了。我還聽說她爹娘早亡,叔伯待她不好飯也不給吃,她便逃了出來,一路北上謀生計。卻不想被牙婆子騙了賣給了鄒家。”
見她說得有鼻子有眼的,衛驤道:“這些事是鄒元氏與你說的?”
尹姝自然搖了搖頭,“是從鄒婆婆口中傳出的,這些事我也不好多問,豈不是揭人傷疤?不過元娘與我說的,能有口飯吃也算是有了生路,她已然知足,況且在鄒家隻需照料好鄒平軒及做些活就好,比在家中的日子好多了。如今丈夫死了,她也不走,一是無處可去,二是她說鄒家待她有恩,她該留下照料她婆婆的。”
尹姝越說越來了勁兒,她也不知衛驤要聽什麼,索性一股腦兒倒出,“元娘到鄒家的次年,鄒仕軒也成了親,娶的是海州小富戶林家之女,陪嫁了兩個鋪麵,平日都是鄒林氏在打理,兩個鋪子養活了一整個鄒家,還生了個兒子,鄒婆婆自然更緊著這位小新婦些,久而久之,元娘就被輕視了去。不過兄弟和睦,鄒仕軒待他哥哥也極好,有什麼好的也緊著這頭。”
“妯娌二人間如何?”
“算不上極好吧。”這是實話,“鄒林氏似乎有些不待見元娘這個嫂嫂,而元娘待她卻算是不錯,家裡收了苞穀總還要留下一半來給她的。”
尹姝收了聲,卻不見衛驤開口,她輕咳一聲示意,“大人,民女隻知道這些了。”
衛驤垂眸,似在甄辨尹姝話中真假,幾十年前的舊事娓娓道來,條理清明,看來並未問錯人。他眉眼生起薄薄的笑意,“你的略知一二……還是謙虛了。”
尹姝乾笑兩聲,“大人過獎。”莊子不大,待得久了,各家有何事總是能知曉的。
衛驤在她冷得僵直的後背上停留了兩眼,“進屋看看。”
“是。”尹姝巴不得,一進屋就覺著渾身一股暖意,寒氣散了不少。
衛驤往內屋走去,燃起案台上的兩盞燭台。
眼前刹那一亮,隨之即來的是滿目狼藉,妝匣開闔歪七扭八擺在鏡台之上,高幾倒地,榻後的櫃櫥半掩著,衣物雜亂無序,襖衫、比甲落了一地。
“大人,凶手今日來過。”看這架勢,像是來尋東西的。
衛驤似是聽到了什麼有意思的事,回頭見尹姝滿眼焦灼痛心,他挑了挑眉,也不瞞著她,“這是你們經曆司的手筆。”
“昂?”尹姝怔在原地,什麼狀況?她怎麼聽糊塗了。
“你們經曆司就是這麼搜證查案的?嗬,亂作一通。”衛驤邁進屋內,拾起高幾扶正,“這做派,凶手見了都要拍手稱快。”