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誰?”
衛驤瞥了元娘一眼,“牙婆子。”
元娘手中的荷包應聲而落,再也沒拾起來過。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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衛驤口中的牙婆子來時,已是半個時辰後。
道口避讓,一黑騸馬驅著大車停於經曆司外,下來兩個手腳麻利的侍從,一把掀開帷裳,將車內之人拽了出來。
尹姝見著兩人眼生,不是經曆司的司役。
“哎喲,慢些慢些。”顫巍聲下走出一老嫗,她腳下虛浮,直不起腰身,眼底的疲態儘顯,怕是連夜舟車勞頓,沒個歇息,額帕亦有些鬆散了。
那兩侍從哪由得她捯飭,一人一手一抬,便將人架了進去,“哎喲,放下快放下。”
圍觀者中自有眼見的,一眼認出了這老嫗,“竟是薛婆子。”
“什麼薛婆子,分明就是個馬泊六。”
那老嫗還在掙紮,一聽這三個字,回頭瞪了一眼,“胡說些什麼!”
馬泊六可並非什麼好話,若說牙婆做得是媒婆的營生倒也說得過去,可這馬泊六卻是做牽頭,叫人與有夫之婦又或是有婦之夫說風情,撮合的無一不是上不得台麵的奸.情,為了錢做出此等傷風敗俗之事,誰見了馬泊六不得唾棄兩句。
兩侍從手一鬆,那薛婆子便栽到地上,疼得又哎喲了幾聲。
“大人,人在蓋州。”
衛驤頷首。
蓋州?尹姝驚駭,昨日她不過是隨口一提,他還真派去尋了?蓋州距遼陽三百餘裡,今日還能趕上,看來當真是連夜趕回來的。見薛婆子的倦意,說是睡夢中被拖起身的她也信了。
“大人……”薛婆子見帶她來的二人竟喚麵前這後生大人,也跟著一道喊了聲。昨日夜裡那兩人闖入家中,隻問了句“是薛婆?”便將她帶來了,她不知是叫她來做什麼,那二人閉口不談,如今見著三兩個大官,她有些發怵,她從前做過見不得人的營生,雖今已金盆洗手,可若是叫人捉住細究,也是少不了好果子吃。
“三四年前,你可是在遼陽做牙婆的營生?”
薛婆子眼珠子咕嚕轉,眼底滿是精明,“從未,我祖籍便是蓋州的,並未來過此地。”
這話一處,堂外有人發笑,“胡扯,我兩月前還見過你在隔壁鋪子吃酒呢。”
被人戳破,薛婆子麵上掛不住,連連改口,“我記起來了,是來過,來過三五回。”
“認不認得她?”衛驤叫薛婆子上眼去辨元娘。
薛婆子看了好幾眼,擰著眉,“不認得。”
“你再仔細瞧瞧。”也不知她是真不認得還是糊弄人。
“記不清了。”姑娘家那麼多,她哪知曉哪個是哪個,“大人,待姑娘長開了些,那就是一年一個樣,更彆說為人妻為人母的,這都三五年過去了,哪裡還分得清。”
衛驤冷聲,“三四年前,是你將人賣給了三家莊的鄒氏?”
“哪個鄒氏?”薛婆子這是真不知了,她手中過了好些人,哪裡能記得那麼清楚,她毫無頭緒。
衛驤示意了眼司役,“去將人帶來。”
鄒氏瘋了的消息不脛而走,可聽聞終歸是聽聞,不如一見,才不過三兩日,人早沒了往日的神氣,目光渙散無光,鬢亂釵橫,白發婆娑,癡癡傻傻一步一頓上前,見著諸多生人又慌忙縮起身不敢抬眼。叫人見了不禁唏噓。
薛婆子依著衛驤那話湊過去認人,神智雖不清了,可模樣沒變多少,幾眼下來就認了出來,“我曉得,我曉得了,這不是鄒慧英嘛,我認得。她哪裡從我手中買過人,沒有的事!”
薛婆子說得毅然決然,聽得眾人是一頭霧水,這元娘不是鄒慧英從牙婆子手中買的嘛,薛婆子這下是不認了?
難得說了句實話,眾人倒還不信了,薛婆子心中冤屈啊,一五一十道來,“我發誓,當真沒有,鄒慧英是個什麼人這十裡內外的人怕是都知曉,她視財如命,要叫她拿十五貫買個人,她哪裡舍得,恨不得叫你白送給她的才好。”
“什麼,十五貫!”方才閉口不言的廖向征一聽,這下坐不住了,“薛婆子,一個人竟要十五貫!你做的是什麼買賣!”
牙婆子說到底不過是替那些無籍的姑娘尋個人家落腳,家中有要廚娘、繡娘的,就喊個牙婆子引薦去,待主家點了頭,便給她些賞錢意思意思,殊不知這營生落在薛婆子手裡竟成了樁大買賣,十五貫,這可不是廚娘的價錢,怕不是要捉姑娘們往富貴人家榻上送?
見自己說漏了嘴,薛婆子麵色一變,趕忙住了嘴不敢開口了。
廖向征知曉此事裡有名堂,哪裡肯放過她,“薛婆子,你麵前的這位可是刑部的大人,今日能不能走出這道門,可就全憑你這張嘴了。若要大人輕饒你,便如數倒出實情。”
刑部?薛婆子一聽,臉也垮了,這可是豎著進橫著出的地兒,她這半截身子在土裡的人難不成死前還要遭個罪?薛婆子愈想愈心慌。
衛驤假裝沒瞧見她寫滿臉的心思,“你再認一認鄒元氏,看看可有想起些什麼?”
“鄒元氏?”薛婆子犯了聲嘀咕,走上前抬起元娘頭細看,不敢再含糊,“來,叫我瞧瞧。”
隻是瞧個人,眾人卻是大氣也不敢喘。
“是有些眼熟。”薛婆子呢喃,“三四年前,元姓的姑娘……”
薛婆子豁然,“你可是荊州府來的元娘!”
堂外一陣騷動,還真就叫這薛婆子看出來了,果然看人還是有些本事。見元娘也未辯駁,眾人料定確實如此。
薛婆子記起了人,當年之事便也有了眉目,她道:“你可是從叔伯家中逃出,與我在海州遇見的?”見尹姝不語,薛婆子又道:“大人,這姑娘當年是從我手中過的,不過買主不是鄒慧英,是個書生。”
“書生?”事情愈發離奇了。
眾人皆驚,唯有衛驤一人處之泰然,此事似是並未叫他意外。
“可還記得那書生是誰?”
“哎喲,大人。”薛婆子急了,“這不是為難老身嘛,年歲大了,記個姑娘還成,哪會記得一書生姓甚名誰。”
“贖契呢?”
“贖契?”薛婆子一頓,“贖契有,不過來時並未帶,在蓋州老家的——”
薛婆子看著自己麵前乍然擺著的錦匣,話也說不下去了。
衛驤知曉她要說什麼,“給你順道帶過來了。”
薛婆子啞然,這下可沒說辭了。
衛驤叫人畏懼之處便在此,你想三分,他便替你將另七分也想好了,絲毫不給退路。
那匣子上落著一道銅鎖,鎖鑰顯然在薛婆子身上。旁人皆等著,哪由得她糊弄,薛婆子隻得硬著頭皮掏出鎖鑰。
匣子不大,卻是塞得滿滿當當,薛婆子遲疑了一陣才心不甘情不願地拿出贖契,整整一摞,一隻手險些拿不住,約摸著竟有百來張。
即便是最好說話的劉豫此時麵色鐵青,瞪了廖向征一眼,廖向征連聲喏喏,“劉大人,下官會查的。”
案子深查,事情便一茬接著一茬,可無一不是叫衛驤捉住了把柄,遼東往後數月怕是也不得安生了。
薛婆子翻找著,手中愈發快了起來,倏地一頓:
“找著了。”
劉豫亦有些亟不可待,“買主是誰?”
薛婆子拾起贖契,一字字念出:
“鄒仕軒。”