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鄒慧英將我鎖在屋內三日不予吃喝,後又將我綁在炕榻之上,待鄒平軒要了我身子她才肯放我出來。他又做了什麼?他求我原諒他,求我懂他的無奈與不易。”那滴淚滾湯,燙得一眾人心口發顫,“那誰又來憐惜我?”
“我不恨他,隻恨自己瞎了眼,輕信了他的花言巧語。他就是個自私自利之人,他眼裡哪有旁人,隻有自己的仕途罷了,何曾將我放在一席之地。他以清高自詡,自覺是懷才不遇,我瞧著也不過是個酸腐的文人罷了,整日捧個書以為念的是天下仁義,實則良心早已喂了狗!”
“鄒家從不善待於我,家中瑣事皆有我一人打理,白日要下地不說,還需照料鄒平軒,若他傷著了,我免不了一頓毒打。我趁著夜裡做些繡活,不過是想有些散錢傍身,可鄒慧英倒好,於我不在時儘數搜刮去拿給了鄒仕軒,他倒是心安理得,拿錢與一眾狐群狗黨吃酒聽戲,不與他相熟的,還道是哪家公子。”元娘哭聲漸緩,氣聲中鄙夷難掩,“林娘於他來說,不過是第二個我罷了,幸而她有些家底,鄒家待她還算得上和善。”
未想鄒家之事竟如此荒唐,聞者潸然。衛驤坐在一側冷眼旁觀,倒是與眾人格格不入,“你早起了殺心,於是蟄伏四年?”
“蟄伏?大人過於看得起民婦了,不過是渾渾噩噩四年罷了。說是天道好還,可他這般卑劣之人竟還能有了妻兒,亦有了一官半職,眼見著日子昌順,我豈能叫他如願?”元娘笑笑,“這不過是他的福報罷了。”
鄒氏本就惡名傳揚,人見著了也不敢多說一句惹她,原以為她隻是尖酸刻薄,卻不想會做出此等泯滅人性喪心病狂之事。事出遼陽,可鄒家秘而不宣致使慘案發生,提刑按察使司亦有失職之罪。劉豫沉聲,“鄒元氏,此事初始之時你為何不報官?”
“報官?”元娘淒慘一笑,“眾人隻見我與鄒平軒成婚,哪裡知曉我與鄒仕軒之事。鄒家上下一張嘴一條心,我一外人如何叫人信服?”
痛不落在自己身上哪裡曉得疼,廖向征聽了也隻覺著她在強詞奪理,不試試怎就料定不行,“即是鄒家虧待你,可你為何要殺你侄兒?孩子總是無辜的,這你也下得去手!”
“孩子無辜……”元娘呢喃,“鄒家人一死,孩子便由鄒慧英扶養,是要叫她再養出第二個鄒仕軒來?倒不如死了算了,重新投個好人家,不必在鄒家蹉跎一生。”
廖向征聽不下去了,拍案而起,案上的茶盞也震了三震,“人家是生是死哪裡輪得著你來決斷!”
元娘滿目充血,歇斯底裡,“那是我的孩子,我為何不能決斷!”
高堂啞然無聲,震驚之餘仍舊回不過神來。
什麼叫做是她的孩子?那安哥兒不是鄒仕軒夫婦的孩子嗎?
“林娘小產傷了身,她不能再有孕,她小產之際正是我誕下安哥兒之時,是鄒慧英舍不得她這棵搖錢樹,將我的孩子抱給了林娘撫養。”
廖向征驚詫,“那孩子是你與鄒仕軒的?”
“不是,是鄒平軒。”
真相當前,無人心裡平複,廖向征怒斥,“鄒元氏,那你可是殺了自己的親兒子!虎毒不食子啊!說是罪加一等也不為過。”
“在害死鄒平軒時我就知曉我已無退路了,鄒家人死,我大抵也難逃一死,孩子怎麼辦,他孤苦一人如何活得下去?他爹是被她娘害死的,這一生注定都要受人指指點點,不如我來做這個惡人,來生再償還他罷了。”
“你……”廖向征說不過她,憤憤甩袖,“鄒元氏,你即使是再大的苦楚,可你殺人事實擺在眼前,鄒家三人性命,再則你丈夫半條命,你亦要以命償命的。”
元娘磕了個頭,“大人如何判定民婦毫無怨言,不論何罪,民婦皆認。”
“唉……”劉豫輕歎,目光落在衛驤身上,“那依衛主事之見,如何處置?”
“先押入大獄,待我上報刑部立冊問案後再做決斷。”
“也好。”劉豫頷首,“勞煩衛主事了。”
直至人被押下有些人還是未緩神,那日在鄒家唱了開頭戲,今日又唱完了一出送客戲,唱戲之人走了,可聽戲者卻是走不出來了。
尹姝躲在經曆司旁的一條小巷子中,坐在地上將頭埋在膝中。聽著巷外來往行人隱隱提及方才之事,唏噓聲起,痛斥鄒氏作惡,慨歎元娘心狠,片刻又天南地北聊了起來,說起城口有小孩偷了錢出來買馬被人騙了一遭,終是買了頭驢回去,險些被家中人打的半死,又是嬉笑聲一片。
於他們來說,這些事並無差異,不過都是茶餘飯後的談話罷了。可於她來說,那是昨夜還與她躺在一張榻上的阿姐,要讓她這會兒就釋懷實在為難。
巷外的嘈雜忽而被隔絕開一般,耳旁一靜,光亮也微薄些許。
尹姝意識到異樣,緩緩抬起頭,她身側有一雙黑緞靴,有些眼熟,即便來人背著光看不清麵容,她還是一眼認出他來,“衛大人……”
來人沒說話,尹姝知曉他這是默認了。
她吸了吸鼻子,彆過臉摸了一把淚,“衛大人這是來看我笑話的?”
衛驤不語,隻是看著她。小姑娘哭得眼都腫了,眼下血絲縱橫密布,一見著他趕忙垂頭,仍是倔強地不叫他看見淚,他不明白,那元娘值得她如此?
“恨我?”
“並未,是衛大人慧眼識人,而我過於輕信人了,險些誤了大事,大人該罰則罰。”若非衛驤,她根本不敢將“凶手”二字牽扯至元娘身上,這案子怕也是無結而終。
“她想見你。”
“啊?”埋著頭的尹姝猛得仰頭,她以為自己聽岔了,衛驤這是要她去探監?
尹姝猶豫了,她不是不想見元娘,隻是她並未想好見她了說些什麼,又或是她是以何身份見她,是去見她昔日的阿姐還是殺人凶手?
尹姝遲疑片刻還是開了口,“我……我不去了。”她還未想好呢。
“這是此生最後一麵了。”衛驤留下這一句話便往巷外去,並未有等她答複的意思。
最後一麵……
細想來,她此生有太多最後一麵未見著了。
“大人!”尹姝追了上去。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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尹姝來過司獄,可來見故人是頭一回。刑部派人來了遼陽也已是夜裡,翌日便要押解元娘去刑部山東清吏司,要見也隻今日一夜了。
尹姝提著食盒往內去,衛驤跟在身後,她走得極慢,再折個彎便是扣押元娘的那間,尹姝停下回身看了衛驤一眼,她看不太清他的神色,可衛驤因而也停了下來,他停在黑暗中,唯獨尹姝沿著壁上燭火的光亮向前。
尹姝認了許久才認出元娘,不過幾個時辰不見,她散著發坐於地上,目光凝滯在梁頂窗闌,月色高掛,卻無一縷月光瀉進她的這間高窗。
“阿姐。”尹姝喚了她一聲,麵前之人才有了動靜。尹姝將食盒遞過木欄一一擺好,“給你買了些花糕,你挑著喜歡的吃。”
尹姝聲音有些顫,平日無話不談,可此時吐出一句話也尤為生硬,怕自己無意提及傷心事又戳她的心,更怕元娘與她哭訴,道出自己是無奈之舉,可元娘殺人是不爭的事實,她委實又不知如何寬慰。
“阿姝,那鞋試過了?可還合腳?”
沒有她料想中的歇斯底裡,亦沒有悲痛懊悔,元娘見著她時滿眼是光,隻是笑著問她鞋可還合腳?
尹姝沒忍住,眼眶一下赤紅。天色黑,她沒有躲。
她這才恍然昨夜元娘那番話是何意,她早早給她備好了春秋冬夏的布履,又一並給她,是不是早料到了這一日。
“合腳。”尹姝笑笑,“再合適不過了,待開春了我就穿。”
元娘亦笑笑,眼中無雜塵,事已至此她也無他想,反倒自在了些,她拿起一塊花糕塞進嘴裡,“好吃,我隻吃了三回,回回都是你給我買的,平日我哪舍得。”
“那就多吃些,我各個樣式的都給你買了,你都嘗嘗。”尹姝一一指著與她說:“這是梨花糕,倒是有些甜,桃花糕也不錯,最後一塊也叫我買著了,你再嘗嘗這個……”
尹姝話音帶著哭腔,有些說不下去,元娘聽著反倒寬慰起她來,“哭什麼,該為我欣喜才是,我這輩子也算得上解脫了,死有何畏懼的,隻不過……”元娘頓了一聲,“阿姝,若無衛大人,我便真正的大仇得報了。”
尹姝手一顫,盒中的花糕擺得有些歪了。
元娘說得不錯,若非衛驤,此案真就被廖經曆稀裡糊塗判了,屆時鄒家隻有鄒氏一人活著,這便是元娘要鄒氏的白發人送黑發人,自此孤寂一生罷。“阿姐可有怨恨衛大人?”
“不恨。”元娘眼底釋然,“是我罪有應得,與衛大人無關,你也莫要怨他。阿姝,我不是好人,可叫你失望了?直至昨夜我都還在騙你,你也覺著我是個手段狠辣之人吧。”
尹姝緘默不語。
元娘失笑,心中了然,“阿姝……我認,我是想要鄒家的性命來解我心頭隻恨,可我從未想過要安哥兒死,他是我的兒子,我豈會害他,是林娘將藥也給了安哥兒喝,我去時他已沒了氣。”
“堂上為何不說?”
“我知曉鄒慧英就在堂外,我便是要說給她聽的,要她也嘗嘗此生無望是何滋味。”元娘倚在牆上,滿目瘡痍,“再則,是我殺心過重,才害死了安哥兒,他的的確確是死於我手中,我也怨不得旁人,安哥兒要恨我我也認了,來生我再好好彌補他。”
尹姝眸底的光暗了,“即便再恨,也不該將自己的性命也賠進去,你與我說啊,我給你討公道。”元娘所遇之事但凡落一件於她身上,她怕是都受不住。
元娘知曉這話不隻是哄她開心,以尹姝這性子她的的確確是做得出來,“我知曉你的好。可你還小,不懂得公道之理,這世上哪有公道。官兒小的不願惹事,官兒大的亦如此,為官者為的不過是個官麵,凡事皆過場,莫要當真了。”
“總有為民的好官。”尹姝呢喃,若當初是劉大人在場,怕是不同境遇了吧。