可為時已晚,元娘自知再多說也是無濟於事,“我知曉我這般的人命不長,能幸而認得你,也不算有憾事了。”
“阿姐……”
“你過來些,我有話與你說。”元娘挪了身貼近她,往尹姝身後瞄了兩眼,見無人才壓了聲道:“初見你時,我就覺著你與彆家姑娘不一樣,不識麥苗,不知米價油值,連炕也不會燒,文文弱弱的像是出自官家的小姐,可你偏又做的仵作行人,反倒叫我想不明白了。我不知你從前發生了何事,又為何來的遼陽,我隻問你一句,你可是與家人走散了又或是從家中跑了出來?”
尹姝心裡咯噔一聲,薄唇微啟,卻沒說一個字。
元娘為何會這般問?
見她麵有顧慮,元娘苦笑,“我已是將死之人,你還怕我不會守口如瓶?衛大人在鄒仕軒家中尋到的那帖藥我是知曉的,可鄒仕軒藏得深,我去了兩夜也未尋到,倒是在他書房內發現了不少畫軸,其中有一副畫像,我瞧著模樣有些像你。”
“畫像?”因衛驤在側,尹姝趕忙壓住了聲,隻是握著木柵的手輕微發顫,她不解,鄒仕軒屋中為何會有她的畫像?“阿姐為何覺著是我?”
“畫像的唇角與眼角下皆有顆小痣,年歲也與你相仿,我一眼就對上了你的模樣。昨夜我心裡藏著事,早忘了這茬兒沒與你說,方才見你來了我才又想起,鄒仕軒是司獄,大獄中關押之人天南地北,或許是從他們身上尋來的。”
尹姝不敢大意,即便是此時隻有她與元娘二人,可生怕還在遠處的衛驤也聽了去,“阿姐大抵是看錯了,我與奶奶相依為命,早已沒了家人了,那畫像不會是我。”
“孫婆婆並非你奶奶。”
元娘將聲壓得極低,可尹姝還是聽得一清二楚,她怔住,眼底的震驚並未隱藏。
“你放心,不會有人多想。”元娘攥著她的手,“隻是你初來三家莊時我多留意了兩眼,你與她恐怕不隻是祖孫二人的情誼,不過你不必多想,如今不會有人瞧出來的。我說出此事並不是要叫你為難,隻是那張畫像叫我起了疑心,我既見著了,不論是不是總該與你說一聲的,你若不放心,明日再去鄒家中瞧瞧罷,那張畫就擺在書案之後。阿姝,若真是你家人尋你,就快些回去,莫叫人憂心,外頭都是吃人的地兒。”
“阿姐,我……”
“還有,再聽阿姐一句。”元娘忽而緊了緊她的手,“莫要與衛大人走得近了,他人雖不惡,可也不是什麼善人。不必多問,你既喚我一聲阿姐,我必然不會害你。”
尹姝起了疑心,“阿姐是知曉了什麼事?”
元娘未接話,正當尹姝還要再問時她陡然提聲,打消了尹姝的念想,“今日你來過了,明日就彆來送行了。”
尹姝察覺異樣,她下意識抬眸往身後探,就見黢黑之中有一道黑影臨近,待走至她跟前的燭火之下,麵容才愈漸明晰。
是衛驤。不知他方才有沒有聽到些什麼,尹姝心虛不敢看他,“衛大人……”
他並未再走近,影子恰落在她身上,是在示意她該走了。
元娘笑笑,將尹姝往後推了推,“快些回去吧。”
能來見一麵,已是衛驤寬容,尹姝不敢再貪厭久留,她三步一回頭,待燭火隱於夜色中,她才收回目光,直至在經曆司外,尹姝才敢說話,“衛大人,明日一早我能否再來?”
衛驤停了下來,月色中他的麵容染了幾分白日不常有的清冷,“明日你隨我去個地方。”
“去哪兒?”
“去了就知。”
尹姝心裡有些抵觸,她與衛驤並未熟到可隨意跟著他走的地步,她開口婉拒,“大人,民女——”
“我與劉副使已商議過,想借你一段時日。”
尹姝腹誹,與劉大人商議了,可也沒與她商議啊。正想著,就聽衛驤道:
“我正在與你商議。”
尹姝撇撇嘴,他還能知曉她在想什麼。
衛驤又道:“既喚了你去,必是有用你之處。”
尹姝約摸也猜到了什麼,“大人是讓我去驗屍?”
衛驤並未出聲,是為默認。
“那何時回來?”孫淑蘭一人在家,她不安心。
“在於你。”
尹姝不樂意了,她若是幾個月也驗不出,豈不是不必回來了。
“聽聞你祖母一直在吃藥卻也不見好,你回來時,我讓身邊的大夫重新給你祖母開一帖方子。”
尹姝婉言謝絕的話又咽了回去,不得不說衛驤還是知曉如何拿捏她,她如今最在乎的就是孫淑蘭的身子,遼東的大夫看個風寒綽綽有餘,可遇上孫淑蘭的病也沒包治的法子,隻是開了幾帖溫藥補身子而已。衛驤說自己有大夫,那大抵是從應天府帶來的,再不濟也是自山東而來,自然好過遼陽的。她如今走不開身的緣由其一是未攢夠盤纏,其二就是她記掛孫淑蘭的身子,若孫淑蘭身子見好,她也無後顧之憂。
“阿姝……”
身後傳來一道熟悉的聲音,尹姝回過身,真是趕巧了,方才還提到孫淑蘭,她便來了,“奶奶。”
夜裡涼,孫淑蘭咳了幾聲,即便是刻意壓製,可還是叫尹姝聽見了。又想起方才衛驤那番話,尹姝下了決心,“衛大人,明日我在經曆司外等您,今日我要先回去了。”
衛驤頷首。
得了衛驤首肯,尹姝才往外去,攙著她往回走,“奶奶,夜裡你來做什麼?外頭這麼冷。”
孫淑蘭瞪了她一眼,“你整日不著家,我能不憂心嗎?昨夜不回來也不與我說一聲,非要我親自來尋你。”
尹姝麵露愧色,“忘了,昨日忙壞了。”
“此事我來時也聽說了,卻不想竟是元娘做的。”孫淑蘭感慨,“她原是個多好的孩子啊,落了個如此下場。”
“奶奶,不提此事了。”
“好。”孫淑蘭回頭看了一眼,身後早已沒了人影,“方才那人是誰?”
“是刑部的大人。”
“刑部?”孫淑蘭麵有異色,“你怎會認得刑部的大人?”
“您彆多想,是刑部山東清吏司的衛大人,這兩日才來的遼陽,鄒家命案是他主事。”
“是山東來的?”孫淑蘭麵色這才緩和些。
“怎麼了?”尹姝意識到不對勁,“奶奶是認得衛驤衛大人?”
“衛驤?”孫淑蘭想了想搖頭,“不認得,隻是方才那一眼眼熟,像在見過一般。”
“見過?”
孫淑蘭就知道她隨口一嘴尹姝又要多想,“你心裡彆又藏事,應當是我看花了眼。”
既如此,尹姝有一問藏在心裡許久了,“奶奶,你可知曉應天府有什麼姓衛的人家?”
“姓衛?”孫淑蘭不知她又要問這個做什麼,怕她又起了回去的心思,滿眼警惕,“姓衛的多了去了,小門小戶的就有七八,還有你去過的衛夫人家可是忘了?”
尹姝這才想起是有這麼一事。
“不過倒是還有一個衛家。”
尹姝豎起耳聽著。
“聖上初立大明之時,身側有位開國功臣是衛姓,不過他過早病逝,名聲遠不比如今的丞相,我也隻聽聞過他二三事,記不起名來了。”
尹姝有疑,“那這位衛大人可有幺弟或是子嗣?”
“聽聞是有個兒子,自年幼時一直跟隨聖上,軍功赫赫,早已位居高位。”孫淑蘭止了聲,“從前你從不願聽朝中事,今日怎麼又問起來了。”
“隻是隨口問問。”尹姝打著馬虎眼。
那應當不是衛驤了。