這半日幾乎用掉林羨玉一年的力氣,他回到後院時就直接癱倒在床邊。阿南費了老大的勁才伺候他洗漱完,林羨玉在床上打了個滾,嚷嚷著:“阿南,床硬,再加一層毯子。”
阿南很驚訝:“已經墊了兩層羊毛毯。”
林羨玉翻了個身,拍拍床板:“可是我今天腰酸背痛,骨頭都要散架了。”
阿南隻好又去跟蕭總管要了一條厚羊絨毯,蕭總管倒是沒說什麼,直接給了三條,還說:“北境沒有綾羅綢緞,但是羊絨毯和鹿皮毯還是要多少有多少的,你放心拿去用。”
蕭總管又說:“阿南,還麻煩你同殿下說一聲,烏將軍從小在軍隊裡長大,王爺對他也是管大於教,再加上這兩年他跟著殿下上戰場,未嘗吃過敗仗,十六歲就當上持令將,所以脾氣愈發暴烈,請殿下多擔待。”
阿南愣愣地點頭,蕭總管見他眸子裡滿是稚氣,其實也是個孩子,便笑著拍了拍他的肩膀,說:“快回去睡覺吧,明日就是大婚,殿下一個人怕是睡不著的。”
阿南也擔心他家小世子睡不著,連忙跑回去。邁過門檻,剛想喊一聲“殿下我回來了”,嘴還沒張開,就看到林羨玉已經縮在被窩裡睡熟了,門沒關好,床帷也沒拉好。
看來是真的累了。
林羨玉很早就睡著了,但睡得並不安穩。
夢裡他回到萬裡之遠的祁國,回到恭遠侯府,娘親坐在陽光通透的窗欞下,指尖撥動算盤,理著侯府的賬目。聽見林羨玉的腳步聲,她抬起頭,笑著招手:“玉兒,來娘親這兒。”
林羨玉直奔過去,枕在娘親的腿上,娘親給他剝了一顆酸酸甜甜的葡萄。不一會兒,爹爹也回來了,爹爹問:“玉兒,院子裡的桃花開了,要不要折下幾支放在窗台上?”
林羨玉擺弄著娘親的絹繡團扇,聞言仰起頭,笑著說:“好呀,在我的床頭也放幾支。”
這時候阿南跑進來,林羨玉問:“阿南,你溜到哪裡去了?是不是又去偷吃蜜餞了?”
阿南卻拉著他的胳膊,要把他往外拽。
“阿南,你做什麼?”
“您要成婚了!快來不及了!”
“什麼成婚?”
林羨玉覺得好生奇怪,可是一轉頭,爹娘竟在他眼前憑空消失了。他騰地坐起來,再環顧四周,紫紗飄拂的臥房突然變成灰沉沉的四壁,窗外的桃樹變成草原,一切都消失了。
耳邊傳來阿南的喊聲:“殿下、殿下……王爺,這可怎麼辦?怎麼叫都叫不醒。”
王爺?哪裡來的王爺?
“受風寒了嗎?”一個低沉的聲音替代阿南的焦急呼喚,冷冽的氣息倏然逼近,林羨玉猛地睜開眼,看到了赫連洲緊皺的眉頭。
赫連洲穿著一身玄服,探進床帷,正用手背觸碰他的額頭,見他睜開眼,便收回手。
林羨玉睡得不安穩,錦被和羊毛毯都絞在一起,身上的碧色寢衣也隨之淩亂,領口敞開著,露出瑩潤的肌膚。烏黑的長發堆雲般散在如意枕上,額上泛起一層薄汗,兩頰敷粉,一雙杏眸因驚醒而失色,旋即泛起淚光。
他一看到赫連洲,嘴角就向下撇。
總是這樣,也不知是害怕,還是委屈。
赫連洲往後退了一步,觸碰過林羨玉額頭的手負於身後,微微握拳。
阿南見狀立即衝上來,見林羨玉睜著眼睛,長長地舒了口氣,連忙用帕子擦林羨玉額頭上的汗,“殿下,您嚇死我了,喊了半天都不見醒,我還以為您發癔症了。”
林羨玉終於緩過神來,“我沒事。”
阿南去桌邊洗帕子。
林羨玉撐起身子坐起來,兩手攥著帷簾邊,隻露出一張臉。他還記著昨晚的事,沒消氣,幽幽怨怨地瞪著赫連洲:“就是因為你昨晚凶我,我都發魘了,差點醒不過來。”
赫連洲正低頭看即將燃儘的銀骨炭,聞言轉過頭,對上林羨玉的眸子。
林羨玉立即嚇得縮了回去。
阿南洗好帕子,鑽進床帷裡幫林羨玉擦了臉,然後拿起紅色的婚服,對林羨玉說:“殿下,把婚服換上吧,時間來不及了。”
林羨玉露出腦袋,看了看婚服,又看了看赫連洲,用眼神示意,赫連洲不解。
林羨玉急了,杏眼圓睜,惱道:“你待在這裡,我怎麼穿?”
赫連洲愣怔片刻,“你又不是女人。”
“男人就要當著彆人的麵換衣裳嗎?難道你不知道什麼是非禮勿視?真野蠻!”
林羨玉說得有理有節,沒想到赫連洲聽了竟少見地輕笑了一聲,似是揶揄。
林羨玉臉頰漲紅,氣急敗壞地說:“你笑話我!”
他剛要下床,赫連洲已經走出屋子。
“他就是在笑話我,他根本不知道我——”林羨玉看到阿南拿出來的東西,羞憤地捂住眼睛,撲到床上,嚷嚷著:“我不要戴這個!”
阿南拿著兩隻棉布團,在林羨玉胸口比劃了兩下,“以前都有大氅遮著,不戴沒關係,可是北境的婚服是束身的,要是不戴,肯定一眼就被人家看出來了。世子爺,您彆反抗了!”
林羨玉抱著羊毛毯不放。
阿南年紀雖小,力氣卻大,兩條胳膊灌足了勁,一用力就把林羨玉從床上拖了起來。
半個時辰之後,在阿南和梳妝宮人的忙活下,林羨玉終於有了新嫁娘的樣子。
他穿著一身繡金錦緞大紅婚服,長袍束身,衣領的袖口各有一道白色裘絨,發頂的金飾周圍滿是紅藍瑪瑙串珠,綴在額前和臉側。他歪了歪頭,寶石流蘇就左右搖晃,走起路來,耳邊儘是叮叮當當的清脆響聲。
他覺得有趣,轉了個圈。
串珠差點纏到一起,阿南幫他解開。
林羨玉看著銅鏡中的自己,悄悄對阿南說:“沒來之前,我一直以為北境是穿獸皮吃生肉的蠻荒之地,誰知道還有如此精美的衣裳。不過還是我們祁國的絲綢更勝一籌,真想讓北境人看看我們的蠶絲雲錦和軟煙羅。”
阿南朝他笑,由衷道:“殿下真好看。”
赫連洲穿著一身深釉紅的繡金長袍,在堂屋門口等候,林羨玉走到他身邊時,他正向烏力罕和納雷交代移送呼延穆一案的要點,“讓人將呼延穆的口供謄抄一份留存,所有證據都登記在冊,跟他說清楚,到了侍衛司——”
他話說到一半,隻見烏力罕的眉頭小山般皺起,如臨大敵,而一旁的納雷則露出笑容。
赫連洲轉過身,看到了穿著大紅婚服、滿身珠寶金飾的林羨玉,像初見時那樣,一身紅衣,冒冒失失地撞進他的視線。
納雷誇讚道:“王妃,您穿這一身還真像北境的公主。”
林羨玉被他這樣誇獎,就不覺得穿女裝難堪了。他露出笑容,轉了個圈,臉側的珠子砸在赫連洲的肩頭,他問赫連洲:“好看嗎?”
赫連洲又看了幾眼。
哪怕穿著北境的服飾,林羨玉還是不同於北境女子,他輕盈靈動,連同領口的白色裘絨都隨風搖曳,他像一隻誤入北方的蝴蝶。
林羨玉追著問:“好看不好看?”
赫連洲沒有回答。
烏力罕見狀扭頭就走,林羨玉叉著腰,朝烏力罕的背影哼了哼,“我還不想看到他呢!”
納雷笑出聲來。
赫連洲注意到林羨玉略顯起伏的胸脯,林羨玉連忙捂住,朝他瞪了一眼,“不許看!”
赫連洲差點沉了臉,沒搭理他,繼續對納雷交代完移案的細節。這時恰好皇宮派人來催,吉時將至,禦輦已在王府外等候。
林羨玉要跟隨赫連洲去皇庭祭拜先祖。
良久後,婚隊緩緩到達皇廟。
太子在高台上看著他們。
林羨玉伴在赫連洲身側,拾階而上。聽到中常侍在一旁高聲道“大祁嘉屏公主惠明貞淑,德貌雙全”時,林羨玉忍不住打了個寒顫。
赫連洲問:“怎麼了?”
“有點心虛。”林羨玉悶聲說。