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這麼晚了還不睡,我兒有心事?”
桓睢見母親進來,忙起身相迎,“阿姆也沒睡。”
田氏與孩兒一並在燈前坐下,“原是要睡的,見你房裡還亮著燈,便過來瞧瞧。”她見尋日開朗的兒子今天頗有些怏怏,好奇地問道,“今日外出玩得不開心嗎?”
“阿姆,開心,今日同蒙二哥,王離,還有景卬一道陪少君在郊外騎馬,少君年紀雖小,但極是聰明,短短半日就學會了。”
田氏探究地望著孩兒強作歡喜的眼睛,“連母親也不能說嗎?”
少年低下頭,想了好一會兒,才緩緩道出白日裡他一直沒能想明白的那件事。
田氏聽罷,既笑自家小子孩子氣,又憐他天真無邪,一片赤子之心,“所以你也希望少君似這般待你?”
少年茫然地望著母親,不知該點頭,還是該搖頭,“我當扶蘇是最好的朋友,什麼都可以對他講,也什麼都願意對他講,原以為在他心中,我也是這樣。”
“你也想成為他最好的朋友?”
他想了想,確實如此,便在母親揶揄的目光下,儘管有些不好意思,卻還是坦誠地點了一下頭。
田氏輕輕歎了一口氣,“傻孩子,你還小,扶蘇同你不一樣,以後你便會知道,隻怕他這一生都無法擁有一個最好的朋友。”
桓睢不解地張大了眼睛,“阿姆,這是為何?”
母親伸手理了理孩兒烏黑的鬢發,“因為他是太子啊,太子以後便是國君,國君的心中要裝著整個秦國,將來或許還要囊括天下,若他擁有了一個最好的朋友,那天下人便會埋怨他不公了。”
“可是……連一個最好的朋友都沒有,那不是很可憐嗎?”
“所以你不要苛責他,更不要埋怨他,你若真的將他當作最好的朋友,隻須依從自己的心意,好好待他即是。”
少年重重點頭,“阿姆,我懂了,我若將扶蘇當作最好的朋友,便不應計較他是否也將我視為最好,要讓他的心留著去愛天下人,這樣天下人便也會敬他,愛他。我一人之愛,不過陪他練劍騎馬,但天下人之愛卻能令他成為像君上一樣英邁威武至高無上的王。”
母親欣慰地笑了,“好孩子。”
倍陽宮內娃娃哭鬨不停,吵得人煩不勝煩,姒姬心不在焉地哄著繈褓裡的兒子,白日從華陽宮回來,她便一直坐立難安,老婆子凶得狠,還夾槍帶棒,話裡有話,平日裡連個正眼都沒給過她,今日竟叫她與妘姬,箳姬一道去華陽宮,莫不是因為那個偶人!
也許杏花當日受了騙,那偶人太子並不是當作玩物拿走的,又或是說,當作玩物拿走是不假,卻被華陽太後給發現了,甚至……還懷疑到她頭上!
她自己將自己嚇了一跳,手上猛得一施力,孩子受驚,頓時哭得更加厲害。
不不不,不會是這樣,依照老太婆的脾氣,若真是知曉了什麼,不得把整個秦宮鬨翻天才怪。
她心裡已後悔了,好死不死弄這一出,沒能收拾了妘姬,還白白落下個把柄,叫自己提心吊膽,果然虧心事不能做吧,自那以後,她便時常夢見楚夫人,夢見那個細腰女鬼掐著她的脖子,要將她也變成偶人。
公子堰還在哭,姒姬的心裡更煩了,她拿染了丹蔻的長指甲戳了一下兒子的小臉,搖頭慨歎,“我生你有什麼用啊,來得這麼晚,長子的好處你撈不著,一天到晚就知道哭哭哭,連親爹都不待見你,十月懷胎我還白遭一場大罪,真是做了筆虧本的買賣。”
采苓守著殿中燈火,心中十分困惑,這月她在倍陽宮輪值,總聽夫人對著小公子說這樣的話,她實在不明白,尋常人家添了子嗣哪個不歡天喜地,為何夫人要說小公子是一筆虧本的買賣?這娃娃和買賣能有什麼乾係?
姒姬越想越著惱,越想越泄氣,聽說那天路上埋伏了不少刺客,長公子命真大,想來那些刺客也是沒用的,不然豈會連個娃娃也對付不了。
不過啊,即便沒了長公子,後頭還有公子高,公子將閭,就算排著隊也輪不到她的公子堰。
唉,沒指望了,她的命真苦,家裡無人幫襯,男人不能指望,生個兒子也派不上用場,扶蘇的命怎麼就這麼好呢,要是能換給她的孩兒就好了,這樣她就也能逞一回太後的威風了。
見夫人並無就寢的打算,采苓小心地又將燈撥亮了一些,抬頭正見侍人手提宮燈,引著太子到了殿前。
“呀,少君!”
床前的人當場嚇得一激靈,姒姬回頭正要大罵死丫頭沒事瞎叫喚,她一眼望見來人,立時白了臉,她方才還在異想天開,琢磨尋個厲害的天師調換二人的命數,誰知天師沒想來,倒把這豎子給想來了!
“這麼晚了,可是驚擾了夫人?”
姒姬心裡七上八下,訕訕擠出一個笑容,“少……少君怎麼來了?”
“哎,堰怎哭得如此厲害?”秦栘沒來及答話,連忙上前抱起小弟弟,小東西軟軟一團,像抱了一捧暖融融的棉花。
“就是個好哭包,小孩兒都愛哭的。”姒姬話音未落,卻尷尬地望見剛才還鬼嚎的兒子,在長公子懷裡不單哭聲漸漸小了,還張著一對大眼吹了個鼻涕泡泡。
秦栘接過侍人遞來的手巾,給奶娃子擦乾涕淚,見采苓在旁,索性也不去招呼旁人,“我帶來一隻奶壺,采苓你幫忙拿去裝點糊糊,看小公子是不是餓了。”
“喏!”
姒姬眼見得與長公子同來的侍人將一隻陶魚遞給了那丫頭,陶魚圓肚,上方有圓口,細長的魚嘴上蒙著一層羊皮,哼,一個陶魚,拿條金魚過來還差不多,一國太子如此小氣。
秦栘自顧自逗了小弟弟一會兒,新生兒皮膚細嫩嬌貴,看來平日果然愛哭,臉都哭皴了,“給你,抓不住,哈哈!”
姒姬被自己這沒出息的兒子氣得七竅生煙,扶蘇遞一根手指給他,他便連忙張牙舞爪去抓,扶蘇使壞不給,他便癟嘴要哭,少子趁著他要哭不哭之時,又主動將手遞給他玩,小娃子捉住一根手指便忘了剛剛才被人戲弄過,反而還得了寶貝一樣衝他笑,氣死了,氣死了,養了個白眼狼,不親母親親外人。
“夫人,夫人?”
姒姬後知後覺地被人喚回心神,抬眼麵前唇紅齒白的漂亮孩子正笑吟吟地望著她,她心裡打了個突,好煩呐,長得太好看,討厭都討厭不起來。
“少君恕罪,見堰笑得開心,方才走神了。”
“不妨事。”他說著又輕輕戳了戳小奶娃軟綿綿熱乎乎的雙下巴,不吝誇獎,“我們嬴堰笑起來就是世上最好的,是不是?”