當衍支山行宮以難民為掩護的簇簇火光燃起時,所有不平的賬,便可平了。
這才是宣元帝勃然大怒將謝淵召去訓斥的主因。
此前賣官斂財一案與後來的蒼南民難,太子已查辦斬殺了大批官員,太子一黨也深知竭澤而漁最不可取的道理,慎王既架好了台階,他們也不好把人逼狠了,沒有大過錯的就暫且放過。
不少惶惶不可終日的朝官總算鬆了一口氣,經此,不少人感念慎王,紛紛有了投效之意。
文官們的心思七竅玲瓏,稍尋摸一下便知東宮一家獨大,皇上肯定會另外培植一人與太子抗衡,祺王謝渲已失勢,亦失了聖心,寧王謝洵是個癡兒,那庸都還有誰?
慎王謝淵起勢速度之快令人始料未及,幾乎是在遷徙令下達的同月,便有了駁斥東宮的本錢。
陳良玉走近了些,在還有一段距離的地方駐足停下,道:“殿下須知侯府眼下的處境,陛下與太子都緊緊盯著北境的動向,殿下選擇在此時,此地,與我說這樣的話,並非明智之舉。眼下與我牽扯上瓜葛,人人皆會認為殿下企圖染指北境兵權,殿下怕是不得不與東宮為敵了。”
“本王知道。”謝淵道:“這一步早晚要走,不是嗎?”
陳良玉向他深深一揖,“那麼,臣女願竭力相助殿下。”稍一頓,她又逐字逐句地道:“願此生能辟出一個清明豁達的世道,給天下女子一片廣闊天地。”
謝淵伸手扶了下她的手臂,她說這話時眼睛很亮,像晴日夜空最璀璨的星辰,她將心底最為期待的夙願,都藏在一雙如星如月眼眸裡。
謝淵似乎有所感覺,那對新世道夙願的期待,大過了對他的情感。
他們彼此都心知肚明,她身後是宣平侯府,是足以助他成就帝業的兵權;而他是皇子,有她要的能爭取天子之位的身份。
這不是以感情作為維係能夠達成的契約。
可又有什麼關係?以共同利益締約比以瞬息萬變的感情作為籌碼更牢靠。
謝文希悄然站在一棵粗糲的樹下,那棵樹不算特彆粗壯,她也沒有遮掩的意思,隻是騎射服不豔麗,那副嬌小的身軀實在不顯眼,故而說話的二人誰也沒有發現。
最先發現她的是陳良玉,謝淵看過去,也嚇了一跳,“江寧,偷聽牆根可沒有君子之風。”
那雙漆黑如夜空的眼眸浸滿了冷氣,她握著一把弓箭匠為她特製的弓,背著箭簍,從那棵樹底下挪動過來。
“誰稀罕聽,誰又要做君子了?”
她雖是與謝淵說話,卻一眼也沒往謝淵所在的方向看,“獵場人多眼雜,三哥不知廉恥為何物,也不顧及陳統領的閨譽嗎?”
聽這話,謝文希是沒有聽清她與謝淵在說什麼的,隻是瞧見了謝淵扶起她的手臂。
哪怕她真聽去了一兩句也不要緊,朝中局勢稍有微末變化太子比任何人都先明晰,不需要彆人從旁多費唇舌。
謝淵被謝文希這麼一點醒,後知後覺自己孟浪了,孤男寡女在林子裡叫外人瞧見屬實說不清楚。他懊惱地皺起眉,匆匆離開這片林子。
謝文希將弓塞進陳良玉手中,惜字如金地吐了兩個字:“調試。”
陳良玉拉開弓對著身後空放一箭,看得出工匠是費了心思的,張力對謝文希來講多一分嫌多,少一分嫌少。
“弓沒問題。”
“不趁手。”
“有備用弓嗎,換一個便是。”
“我不想換。”
陳良玉舉弓看了兩眼,沒再動,將弓遞還給她,“你放一箭我看看。”
謝文希認真乖巧地搭箭拉弓。
來不及追憶在侯府的那段師生日子,那白翎箭搭上精美弓弦,離弓的瞬間掉轉箭頭直直栽向地麵。
“我沒長牙的時候握弓都比你穩!”陳良玉如是道。
本覺得她在侯府學的已經有些模樣了,獵幾隻野兔小禽以至於不在眾人麵前失了東宮顏麵應當不成問題,今日卻不知何故弓都握不穩。
她歎了口氣,“若有人問起,勞煩公主不要與人說公主的箭術是臣女教的。”
謝文希的心思卻絲毫不在弓箭上,她撿起掉落在麵前的那支箭,沒有要再搭弓的意思。
“你一定要嫁與三哥嗎?”
這話謝文希問過兩次,一次是此時此地,另一次是上元節頊水河畔燃天燈之時。
上次她懷疑謝文希言語中有試探之意,顧左右而言他應付了過去,今日再問起同樣的問題,陳良玉的感受卻是大不相同。
如果說上次對這一問題的防備是來自與東宮的對抗,眼下卻隻覺得是謝文希自己要問,而且她明顯感受到謝文希眼下的心思比上次問出同一問題時要沉重。
謝文希的一言一行在陳良玉眼中皆代表東宮,可她似乎比太子更在意這樁婚事能否落定。
陳良玉對這位公主的心思向來捉摸不透徹,或許她也沒有興趣去琢磨謝文希究竟是個怎樣的人,那短暫的師生情誼也算不得真師生,那隻是她們本該毫無交集的人生中一次短暫的交彙,是她身為臣子向皇室儘責的本分。
事了,便橋歸橋,路歸路。
但在謝文希如此認真的目光中,她沒辦法再對這個問題敷衍了事。
她在謝文希泛紅的眼尾中堅定又輕緩地點了點頭,“公主還記得藏書閣那張女子書院的輿圖嗎?”
謝文希點點頭。
“臣女一人無法達成所願,”停頓一下,又補綴道:“所幸,可用之人是心上人。”
可用之人是心上人!
“可用之人,或許不隻有三哥一人。”謝文希那眼尾的一抹桃紅如花盛放,覆蓋了整個眼眶。
那還能有誰呢?太子嗎?
那不可能。
謝渝是朝廷中那幫最崇古的文臣名士按照曆代明君的標準培養出來的皇位接班人,這樣的帝王,必然以曆朝最中興的時代所推崇的論調作為治國之道,怎會允許大澟在自己的統治下徒增變數!
“皇兄與三哥抗衡之勢已成,陳良玉,不要與東宮為敵。”
謝文希最後告誡她一句,握著弓箭走遠了,背影似不勝難過。