8月24,今天是一個特殊的日子,對我和吉野順平來說。我早早地等在我們訓練的野地,仰起頭,天上星沒有一顆。
初秋的夜晚還有些涼,我環顧著四周,回想起不久的從前,第一次來到這片小空地時,吉野順平還是個小菜鳥呢。
這塊地方和我一起見證了對方是如何羽化蛻變,環境也隨著人一起改變,從荒草叢生,變得沙石裸露。翻倒的土地坎坷不平,四散的月光將地麵照得蒼白,每一個簇新的小土坑裡,都有小屁孩兒曾經摔倒撲騰過的痕跡。
他用身體把那些草葉碾碎,像是在汲取植物的生命力,如今差一點凋亡的少年已經在曆經風雨後蓁蓁鬱鬱。
他不再是自我封閉的牢籠,不再是乾癟枯竭的河床沙漠,他的心底長出了一片綠洲,足夠他支撐起整個漫長的以後。
那些以後中不會有我,不會有小鬼,最好離咒術界遠遠的,做一個普通但幸福的人,比成為咒術師死去要好得多。
“宿儺——”
嘹亮又清澈的呼喚聲,順平從遠處奔跑著過來,他穿著尋常訓練的運動服,不同的是手裡提了個便當盒。
“我媽媽做的,她說讓我們一起吃,我帶了兩雙筷子。”
少年的臉上還帶著運動後特有的紅潤,看起來對這件事很是期待。
我注視著清秀的男孩兒,意識到他其實年紀不大,他的親近是由我一手造就的,比拉攏虎杖時要輕鬆得多。後者太過獨立優秀,而前者太缺一個能聽他說話的人,不管當時站在他麵前的是誰,這種親近都會水到渠成。
所幸是我,不幸是我。
我吸了口氣,沒有接過那份便當。吉野順平慢慢地變得有些疑惑,我告訴他,你已經變得很強了。
“以你現在的能力,殺死一兩個欺負你的家夥已經易如反掌。”
對方罕見的愣了一下,好像不太明白我說的什麼意思。我衝他微笑,笑容中藏著威脅:“你不是說你會殺了他們嗎?在你變強之後,你已經變強了。”
所以你還在等什麼呢?
吉野順平慌了起來,張開嘴想要說些什麼,我知道他想說現在已經沒有人敢欺負他了,但是這樣還不夠。
“你跟我說的難道是假話嗎?”
“不是的!”對方下意識反駁,但他的神色明顯更慌亂了,眼神亂飄想要尋找一個好理由。
“你說你一定會殺了他們,要當咒術師,給我看看你的決心。”
吉野順平一時無言,好像全然忘了自己曾經說過的話,我當然知道他會是這個反應,為此甚至想好了應對時的表情。我不悅地眯起眼,勾起的嘴角一定看起來輕蔑而充滿譏諷。
“吉野順平,彆讓我失望,想想你心中重要的人。”
想想你媽媽,再想想我,想想你最初的簡單的願望,想想那些曾經被你被丟棄的憤怒,真的值得你為此殺人嗎?好好想一想,吉野順平,想想你真正想要的是什麼。
“他們其實做得挺過分的不是嗎?”我轉過身,向一棵柳樹走去。
“額頭上的傷疤,母親的工作,所有的一切,都是他們做的。”
纏纏綿綿的枝條隨著夜風的吹拂略過肩膀和臉頰,就好像它們想阻止我這樣做,但我堅定地不肯聽它們的話。吉野順平的視線小心地跟著,落在後背上,像雨水炸開的碎片,像打碎的玻璃杯和著裡麵的冰塊澆在身上。
我堪稱淡定的從樹後拖出一個半死不活的人來,隨手扔到一邊,對方早暈過去了,身後傳來吞咽口水的聲音,吉野順平認識他。
伊藤翔太。他肯定很熟悉,雖然最近可能沒怎麼見過了,對方曾經夥同其他人在他身上留下了不可磨滅的印記。
我曾經問過吉野順平,要不要把額頭的傷疤給祛掉。
【可能要把舊傷口重新挖開一次】
但順平遲疑著告訴我,他想保留那些疤。
人出於一種什麼心理才會想把曾經受過的傷害保留呢?要麼他想銘記一輩子,要麼他想證明自己已經戰勝它了。
伊藤翔太現在就躺在那,緊閉的雙眼恍若死人,就讓我看看你是銘記了,還是戰勝了,我看向吉野順平。
“過來,”我對他說:“你怕什麼?你的仇人還在等著你發落。”
我甚至略帶鼓勵地漾開一個笑,假得明白,但是態度也很鮮明,“還是說你擔心屍體沒法處理嗎?”我低聲地,緩慢地告訴他:“不用怕,你忘了我是詛咒。”
“人類,從來是詛咒菜單上的常客。”
吉野順平愣愣地站在那,眼睛好像透過我在看向旁人,他可能看見了被他祓除的那隻詛咒,我告訴過他,我們都一樣。
一樣就是指我們對人類是危險,對普通人尤其是,當我不再保持我溫和的假麵時,那些危險就會迅速漫天卷地,直至淹沒地平線。
觀潮總是震撼的,曾經褪去的東西是如此聲勢浩大,吉野順平被這次觀潮打蒙了,嘴裡隻能重複著我不是。
你不是什麼呀,我歎了口氣,又一次感受到心底的焦躁和無奈。
既不敢動手,又怕我生氣,這小子永遠這麼磨磨蹭蹭,可世上哪有那麼多魚和熊掌一起兼得,沒聽過猶豫就要敗北嗎?他的性格跟我太像,都這麼拖泥帶水,總想著事事俱全。
他沒有什麼錯,他隻是很普通,患得患失是普通人會有的缺點,普通不是罪,但在咒術師的世界裡,普通就是最原始的催命符。
咒術師不存在無悔的死亡。
普通的吉野順平,貿然踏入隻會不得好死。
“是我的錯。”
我承認道,從未像這一刻這麼鮮明地意識到,吉野順平根本不適合當咒術師,不止身體上,他的性格也不適合。我其實早就知道他不適合,但還是固執地要推一個孩子去送死,我口口聲聲說著讓他選擇,可他連三觀都沒健全,他怎麼選擇?
“是我的錯。”我後退兩步,後背貼上了柳樹筆直的軀乾,吉野順平沒聽清我在說什麼,他還陷在我出的考題裡兩難。
是我的錯,我要糾正這個錯誤,糾正吉野順平,也糾正我自己。事到如今還想著要從外界獲得肯定,不是自取滅亡嗎?
吉野順平還有回頭路,還有犯錯的機會,我沒有。我身處在這樣一個詭譎的局勢裡,任何微小的過失都可能要了我的命。我想要認同感,想要尋找同類,但是外界來的力量能支撐我到幾時呢?當有一天那些支撐斷了,我又要怎麼辦?被連帶著一起拖垮嗎?
寄希望於人永遠是最蠢最懦弱的做法,人隻能依靠自己。
我想著要依靠吉野順平,隻能印證我還有太多天真軟弱。
普通人不適合待在咒術界,不管詛咒還是咒術師,都不合適,我就是普通人,所以我最知道這個環境有多麼的讓人窒息。
要想在這個世界活得更好,就不能給自己任何軟弱的機會。借著拐杖雖然能站起來,但總疑心自己要何時摔倒。
“宿儺,”順平小心的開口,“我其實......”
“回家去吧,”我打斷他,心裡酸澀難當。“明天開始我不會來了。”