起初,我們揣著糊塗裝明白。後來,我們揣著明白裝糊塗。並不是我們願意活得不明不白。隻是,好多事情,一用力,就會拆穿,一拆穿,就會失去。
——蘇苓
“好的,女士,我已經向您講述了這次催眠的性質與要求,本次治療一共五個療程,您已認同我所向你提出的治療步驟,對嗎?”
“對。”
“您所治療的目的是尋找自己失去的記憶,您覺得自己失去了一部分記憶,對嗎?”
“對。”
“接下來我將測試一下您的記憶力,請配合。”
“我會配合。”
“您的左側方掛了一幅畫,請您在三十秒內記住畫的內容,三十秒後我會拿走這幅畫。”
畫上有一間房子,內裡有一扇敞開的窗,外部有藍色的籬笆和兩棵盛開的樹。
“女士,時間到了,畫裡有幾棵樹?”
“……兩棵。”
“籬笆是淺藍色還是白色?”
“……藍色。”
“房子內有幾扇開著的窗戶,兩扇還是三扇?”
“……一扇。”
“好的,您已經通過測試,接下來正式催眠即將開始,請問您叫什麼名字?”
“樂茹初,我叫樂茹初。”
催眠師停頓了一秒露出懷疑的神色,然後衝助理擺了擺手示意對方出去,進入了第一個療程的催眠治療。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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女孩坐到了椅子上。
“現在,把你的身體調整到最舒服的姿勢。”
“請把眼睛閉起來,你開始放鬆,從現在開始,你進入到了另一個你喜歡的世界,也許是一片空曠的草坪,綠色的,接著你會看到美麗的蝴蝶飛到草坪上的花朵上,振翅著。也許是一座充滿暖意的溫房,房子裡有杯暖手的咖啡,冒著氤氳之息,正在燃燒的壁爐亮著紅色的光芒,讓人舒服得想更近一點……任何任何你喜歡的地方,你喜歡這裡,你的內心變得安靜,你待在這裡,不想出去……”
樂茹初循著催眠師的話,她來到了一個地方,這裡有兩幢彆墅,彆墅的名牌寫著顧家和安家。
這裡應該就是她喜歡的地方。
“少珩哥哥,你快出來啊,我們去玩啊!”
樂茹初看到一個小女孩站在安家的彆墅前,小女孩穿著粉色的蓬蓬裙,看上去好興奮。
房門打開了,是一個男孩,男孩很冷淡。
“我不去。”
小女孩沒有失望而是繼續熱情地呼喚男孩。
“少珩哥哥,走吧,彆自己待在屋子裡了。”
樂茹初像一個見證者,她不知道她眼前的人來自哪裡屬於何方,她現在在哪,這兩個孩子又是誰。
男孩好像被說動了,他被女孩牽著手,向著遠方跑去。
“走吧……走吧……”樂茹初機械地重複著字眼,她低下頭,雙手展開,指尖變得透明延伸至手腕,白色的,煙霧般的,她在慢慢消失。
—呼—
樂茹初在椅子上驚醒,手指抓緊椅子的兩邊,長發蓋住側臉,臉龐染上薄汗,褐色的瞳孔滿是迷茫。
催眠師的聲音響起。
“你看到了什麼?”
“彆墅……”
“你去過嗎?”
“沒有……”
“你一直叫著一個名字,安少珩是你的什麼人?”
“安少珩……安少珩是我的男朋友。”
“他現在在哪裡?”
“他……出國了。”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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初次治療結束後已是夜晚。
樂茹初獨居在市中心的一棟小洋房裡,她回到家後洗了個熱水澡,接著倒了杯紅酒,走到落地窗前俯瞰夜景,滿目的燈火輝煌,璀璨闌珊。
從落地窗旁的牆上釘著一張照片,釘子鬆了,照片落到地板上。
樂茹初拿起照片,照片被落地窗的窗簾掩映許久,她沒有見過這張照片。
照片裡有兩個人,一男一女穿著校服,挨得很近。
樂茹初認出照片上的男生是她的男朋友安少珩,女生,女生是……
她是誰?
樂茹初飲了一口酒,喃喃自語。
她翻開手機,找到安少珩的電話,撥過去。
現在的美國應該是清晨。
沒有人接。
樂茹初想,最近安少珩很忙,他們已經很久沒有通過話了,但她沒有在意,她的男朋友一向很忙,她已經習慣了。
樂茹初喝完酒後睡下,毛茸茸的被子蓋住纖細的身體,聲控床頭燈熄滅,樂茹初的呼吸漸漸平穩。
“少珩哥哥,那裡好漂亮,我要去那裡拍照,你要給我拍,快點嘛。”
“少珩哥哥……”
“少珩哥哥,救我……”
“少珩哥哥,不要!”
—呼—
樂茹初猛地坐起,額角的汗水宛若雨下浸濕了發絲,純白的睡裙濕透了。
她拿起床頭櫃的水杯飲儘,缺水泛白的唇瓣重回嫣紅,借著幽暗的月光,她恍如隔世。
最近一個月裡,她一直做這個夢。
夢裡一直在喊少珩哥哥的女孩是誰?
她是誰?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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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醫生,我還是在做那個夢。”
“按你所說,夢裡的那個女孩你想不起來是誰?”
“沒錯。”
“你有沒有想過那是你自己?”
“不可能,我從沒說過少珩哥哥這四個字。”
一周後,樂茹初再次坐到椅子上,進行第二次治療。
“現在,你的身體再次放鬆,你的呼吸也開始變得放鬆,專注於你的呼吸。現在你的呼吸充滿頻率,很深很深地呼吸,深入到室內的空氣都吸進你的鼻腔甚至骨血,你的身體變得輕盈,仿佛棉花一般,你被空氣拋到空中又回到地下,沒有阻礙,沒有煩惱。伴隨著呼吸,你好像進入到一個神秘的時空,那是有光的隧道,白茫茫,空靈靈……你邁進隧道,找到了最適合你呼吸的空間,舒服又自在,你喜歡這裡,你再不想出去……”
樂茹初再度循著催眠師的話語,在這個時空,她不是見證者而是畫中人。
她正在跑步,明明是激烈的有氧運動,她卻隻覺舒服,渾身的力量在發泄,宛若置身夢中天堂。
樂茹初茫然地跑著,她現在在哪裡,她為什麼要跑?
“夕夕,加油!衝第一,加油!”
“顧夕,加油!高一三班加油!”
“顧夕顧夕美少女,三班三班衝第一!”
……
樂茹初聽到來自四麵八方的聲音,看到許多陌生的臉龐在為一個人呐喊。
顧夕是誰?
為什麼她們為顧夕加油,卻看著我說?
樂茹初漸漸適應了這個時空,這裡……應該是運動會的現場。
她拚命地跑在賽道上,她看見終點線,她的雙腿仿若機器,感覺不到疲倦。
她的腦中隻有一個聲音,我要拿第一,少珩哥哥,等著我!
樂茹初更加迷惑了,少珩哥哥?
我現在是誰,為什麼我會說出少珩哥哥?
沒等樂茹初弄明白,她感覺自己衝過了終點,她得到了第一。
無數人為自己喝彩,而樂茹初感覺到現在的自己在尋找一個人。
那個人出現了,是一個少年。
樂茹初看清後驚訝在地,這個少年竟然是安少珩,她的男朋友。
現在的自己跳到了安少珩的身上,隨後樂茹初看見安少珩俯身湊近自己耳邊低語。
很小的聲音,隻有他們兩個人能聽見的聲音。
“夕夕,真厲害。”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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夕夕?
樂茹初的腦中仿佛被人塞了隔絕世界的阻塞器,她冒著隻有她自己知道的滿頭黑線和滿腹疑問。
而現在,這個身體裡的主人卻心跳得厲害。
怦怦怦……
她控製不住地心跳加速,樂茹初又感覺自己不由自主地抬起雙手,環住了安少珩的脖頸,之後,她聽見自己的聲音。
“少珩哥哥,我最喜歡你了。”
樂茹初在心底大喊,你是誰,為什麼叫我的男朋友是少珩哥哥,你到底是誰?
—呼—
樂茹初醒來,是比上次更強烈的反應,她的眼眶濕潤,臉頰通紅,心臟還未回歸正軌,依舊可怕地跳個不停。
催眠師的聲音響起。
“你看到了什麼?”
“……顧夕”
“顧夕是誰?”
“……我不知道。”
“你為什麼哭泣?”
“我……在那個時空我感覺到快樂。”
“快樂?”
是啊,真奇怪啊,為什麼她占據那個叫少珩哥哥的女孩的身體,為什麼少珩跟那個女孩那樣親昵,而自己竟然怦然心動,甚至於喜極而泣?
這一切都是為什麼?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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樂茹初失神地走在馬路上,穿過人行橫道,來到一家麵館。
她走進麵館,撲鼻而來的香氣勾起她胃裡的饞蟲。
她沒有來過這家麵館,但竟覺得熟悉,好像她來過無數次。
“呦,您來了,還是一碗牛肉麵加香菜是吧。”
“我……”樂茹初停下正在翻菜單的動作,眼前是一個胖胖的女人。
“你好久沒來了,有三個月了吧,今天你男朋友沒有陪你來啊。”老板娘又擦了擦桌子,笑著問。
麵館生意很好,老板娘說完便去忙下一位了。
“我……我來過嗎,還是和安少珩?”樂茹初喃喃自語。
麵很快上來,量很足,湯底看起來就食欲大增,牛肉塊也很大,但……
樂茹初挑出香菜,她……從來不吃香菜。
為什麼老板娘看起來跟自己很熟悉,她明明是第一次踏入這家麵館,她和安少珩居然來過?如果自己來過居然會加香菜,這不可能,因為……她香菜過敏。
今天的治療讓樂茹初身陷囹圄一般,她很累,像走入了另一個人的世界,最令她恐懼難安的是,這個人居然和自己的男朋友有關。
她想起第一次治療時在夢裡看到的彆墅和小孩,如果沒猜錯,那兩個孩子就是小時候的顧夕和安少珩。
她好似是一個局外人,見證著男朋友和其他人的相遇,相知,相愛。
顧夕……
樂茹初想,她要搞明白,顧夕到底是誰。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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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您還在做那個夢嗎?”
“最近沒有了。”
“樂小姐,這段時間您在做什麼?”
“我剛剛大學畢業。”
“這段時間您的心情怎麼樣?”
“還不錯。”
樂茹初說完自己都覺得詭異,明明她目睹了男朋友和其他女人的故事,自己的心情居然很不錯。
“那麼接下來,我要再次對你進行催眠。”
“好。”
樂茹初想,她要一探究竟。
“現在,我會數20個數字,每數一個數字,你都會變得放鬆,內心非常安寧,等我數完,你將進入深度催眠狀態。隨著數字的遞增,你會越來越舒適,你似沉睡似安眠,你不再煩躁,你不再知道不安是何種滋味,你隻覺得喜悅,舒服,你離開了你討厭的世界,你永遠地離開……”
催眠師依次數數,直到20數字落聲,樂茹初眼睛閉緊,進入了催眠狀態。
“5,4,3,2,1,當當當,少珩哥哥,睜開眼睛吧!”
樂茹初又在這個女孩的身體裡,顧夕的身體。
她在蒙著安少珩的眼睛,隨著數字的喊停,她放開了手,安少珩長長的睫毛擦過自己的手掌心。
“夕夕,這是?”
“這是我送你的畢業禮物啊,漂亮吧,我做了好久,希望你喜歡。”
樂茹初感覺到自己說完,不,樂茹初想是她身體裡的顧夕說完,她和安少珩一同看向禮物的全貌。
是兩枚混凝土製作而成的戒指。
“怎麼了,是不太好看嗎,雖然大學我們還在一個學校,但是……我們不在一個專業,你從小就喜歡建築類的東西,所以就做了戒指拴住你啦!”
那是一枚幾何圖案的戒指,其實學建築的學生觀感都很獨特,像安少珩這種更加挑剔的,能達到他的審美更是難上加難。
但如果你喜歡的女孩日日夜夜為你做了一枚戒指,安少珩知道,做戒指需要做好金屬戒托,準備水泥,細沙,母料,還要麻煩地調清混凝土,做完這些還需要十足的耐心把混凝土灌進矽膠模具裡,之後拆模,還要養護。
這樣充滿麻煩,需要耐心的製造過程,顧夕那樣十指不沾陽春水的小公主居然會細心做好,甚至做得很好。
而做這些的目的單單是因為你的專業愛好,僅僅是想可愛地拴住你,她欣喜甚至膽怯地把禮物捧到你的眼前,生怕你不喜歡。
那幅畫麵沒有人不動容,這枚戒指沒有人不喜歡。
“夕夕,我不會喜歡彆人。”安少珩抱住了自己,很緊,像是要把自己揉進身體裡。
“哎呀,我知道的,人家就是害怕嘛。”
樂茹初感受到身體裡的顧夕回抱住安少珩的背脊。
他們好相愛,樂茹初像一個局外人,身在顧夕身體裡的局外人,見證著一段感人的愛情。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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為什麼自己看到兩人相愛會覺得如此美好,為什麼她覺得顧夕好可憐,為什麼她竟生出不想離開的留戀之情?
“我們即將結束這場催眠,你所看到的,感知的,經曆的,都已是過去,留下的感覺會在心裡曆久彌新,我還會數20個數,從20數到1,你會醒來,回到現實世界,清醒後你仍然記得那種感覺,舒服的感覺……”
“樂小姐,醒醒,樂小姐……”
—呼—
樂茹初終於醒了過來,這是催眠師第一次動用解除催眠的話術,前兩次都是樂茹初自己驚醒。
“樂小姐,你看到了什麼?”
“……戒指。”
“這次你為什麼不願醒來?”
“我……我不想離開那裡。”
“為什麼?那裡發生了什麼?”
樂茹初沒有回答催眠師的問題,她從椅子上坐起,心裡充滿惆悵,低下頭,看到水滴樣的汁水落下,暈染了自己的裙麵。
水從哪來?
樂茹初恍惚地抬起手向上撫摸自己,摸到臉龐。
她好像找到了水的來源,她恍然大悟,原來是她的淚水,原來她已淚流滿麵。
樂茹初再次升起可怕的情緒,因為她知道,她流下的淚水是幸福的淚水。
是為顧夕和安少珩流下的幸福的淚水。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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夜晚,樂茹初卸完妝,站在衛生間的鏡子前。
鏡子裡的女孩二十出頭,清純可愛的長相,細細的柳葉眉,可愛的鹿眼,俏挺的鼻,水潤的唇,白皙的皮膚像牛奶,滑滑的,嫩嫩的。
樂茹初入神地思索,鏡子裡的人是我嗎?
顧夕長什麼樣子?
我見過她嗎?
經過三次的治療,她見到了一個女孩,是她的幻想還是現實確有此人?
那個時空裡的女孩不施粉黛都是清純可愛的,而自己,自己卸完妝後才能算得上清純秀麗。
自己從來走的是酷雅路線,上挑的眼線,亮眼的大紅唇。
安少珩喜歡什麼樣的?顧夕嗎?
顧夕是他曾經的女朋友嗎?為什麼會出現在自己的治療過程中。
樂茹初再次撥打了安少珩的電話號碼,她的手機好像是新換的,所有都是出廠設置,電話聯係人隻有安少珩一個人。
嘟嘟嘟……
依舊是無人接聽。
樂茹初放下手機,沒關係,也許他還在忙。
她倚靠在沙發上,房間裡很空,像是被人收拾過。
樂茹初靜靜地坐在沙發上,思考這混亂的一切。