不過多久,熟悉的蒲藍鬥篷便出現在眾人的視野裡,秦司衛雖近中年,常年也乾著這盯人的粗活,卻注重儀表,鬢發不亂,要不是鬥篷下頭牽馬露出的佛青繡著祥雲的下膊處套著兩隻銀製的短護,一般人很難辨彆出此人是武職,隻當是一個閒散文官。
秦司衛從自己的馬上躍下來,他的一雙眼睛習慣性地往周遭轉,他看到牆邊那匹精瘦矮小的烏駒,注意到底下人三步一隔把這院牆圍了起來,也觀察到從街巷邊上不時探出的好事的腦袋。他走到那匹戰馬邊上,抬手將馬屁股上的包袱布一掀,露出一個巴掌大的烙印。接著繞著馬屁股走到牆根邊上,下顎揚起,朝上看去,口裡卻問道:
“傷得怎麼樣?”
這便是他做上峰的魅力了。
——底下人出了紕漏,他卻沒有立馬作色。
那個抄桶潑水的才趕來,忙道:“矮腳燙著了,虧我們及時用水淋了,他退得快,砂粒子也散,就是皮燙得滾紅,樣子有點慘。”
秦司衛側轉頭:“臉燙著沒?”
那人一愣,旋即笑道:“沒有,他就擋著臉了,他那臉,燙不燙著倒也無所謂。”
“這你們這群兔崽子就不懂了,越是他這樣的,越是不能燙臉,燙著了這輩子就注定找不著婆娘了,我還得管他終身。”
周圍的人都笑了,他們這些人慣於在緊張的氛圍內調笑。
秦司衛的副手走上來,“司衛,你說這個細作會不會把馬匹丟在這裡,跑旁的地方去?這牆上也沒有爬過的痕跡……”
他手下有兩個人還製著馬,這馬眼神極俊厲,秦司衛看著,“不會,你們看,猴子拉著韁繩,它沒有去咬那韁繩,馬耳緊繃向前,顯然對我們很防備,我們製住了它,離得如此近,也未見它噴鼻息,這是為何?一定是它的主人對它有過交待。這馬的牙口看著有十幾歲了,老馬靈性,它能在此耐住而不焦躁,主人必未走遠,我猜測,”秦司衛拂了拂那包袱布,一點灰塵撲簌簌:“他應是踩著馬背上躍過去。”接著仰頭順著府牆看去,問:
“這是誰的府上這麼安靜?我約莫記得這裡本來是淮城侯的府上,後來他犯了事,一直沒人住?”
副手走上來,“這是丞歸侯,洛城言家的侯府,他們歸降後,聖上便賜院於此。”
“哦,想起來了。”秦司衛低頭,自顧道,“怪不得那麼靜,確實不宜張揚。”
“言侯爺身份特殊,聖上也輕不得,重不得,我們據了這條街路已然引人耳目,屬下想衝進去搜恐怕不太合適,故而未敢擅動。”
“未敢擅動也沒用。”秦司衛給副統領遞了個眼神。
副統領目下一轉,才發現才一會兒功夫,牆角處多了好些百姓在探頭張望,隻聽他們議論道:
——“唉,我說這言府必定有這一日,隻是沒想到來得這麼快,開春才進了京,現在就要抄家了。”
這閒言碎語飄進耳朵,秦司衛的額頭上起了一層薄汗。“圍觀”的百姓越來越多,可這府裡卻毫無動靜,他自是不能貿然進去搜捕,怎麼辦?
他們這個活兒,要的就是速斷。
往往一個猶豫,就進了僵局。
秦霈忠將鬥篷的係帶解開,遞給底下人,對著副手說:“去敲門。”
京城的俯首多用饕餮、獅子,或是螭這樣的傳統瑞獸,這個家用的是龜,底下的銜環才敲了兩下,門就開了。
兩個帶帽的小廝開了中門,台階下頭站著一個人,顴骨略寬,兩頰發紅,一件灰色略有些穿舊了的常服,腰裡係了一塊黃綠色的玉,一時半會倒是識不清身份。像是剛喝了點酒,眼皮耷拉下來,眼神微醺,寬肩窄腰,身架子有些醉漢的那種趔斜,麵相看上去不太好惹。
裡頭的人先開口:“敢問尊駕職官?”
“在下校事處秦霈忠。”
“哦,秦司衛。”
“敢問尊駕是府上?”
“在下,言基鄔。”
“原來是侯爺,在下失禮。”
言侯抬起一隻手,擺了擺,臉上漾開幾道褶子,“沒什麼失禮不失禮的,你也是彆人手底下辦事的。”
見這言語笑態,秦霈忠舒了一口氣,心想此人或可融通,剛準備開口應承,對麵的笑容便收了,耷拉的眼皮底下目光一沉,肅道:
“隻是言某要問一句,校事處由何人統領?圍我府邸可有公文?!”
他揚聲高問,目光越過秦霈忠,落向府門之外。
門外的兵皆一怔。
秦霈忠內心一緊,他立馬意識到——自己可能給王爺惹禍了。
秦霈忠此人老奸巨猾和幼稚共存於體內。
尤其是對於靳則聿的感情,複雜得很。
但心是忠的。
情急之下往往能激出應對之策。
他心念一閃:與其說圍府搜捕,不如說是衛護,豈不兩便?
打定主意,秦霈忠賠了笑臉,拱手道:“在下唐突,聞得有北地凶獠或從府上西北角躍入府內,此獠窮凶極惡,故而未及通報,引了校事處一乾人等在外策應,以防不測,是為……”說到這裡,他故意停頓了一下,“侯府的安危著想。”