皇極殿先前沒有禦前宮女伺候,陛下也未曾安排住處,鄔喜來隻好讓宜錦與外間灑掃宮女同住下房。
宜錦在仁壽宮當差時也住在配殿的下房,因此她並未覺得不適應,唯一不同的是,仁壽宮的一間下房要住八人,而皇極殿的一間下房隻有一個通鋪,住四人,比前者寬敞許多,屋內也多了檀木雕花圍桌、藤墩,一應用具擺設齊全。
她到時,其他人還在當值,屋內空無一人。宜錦將東西安置好,又將屋子裡外打掃收拾一番,淨麵後對著銅鏡細細在脖頸處擦完藥,鋪好被褥,寬衣躺下休憩。
通鋪臨軒窗,清淺的雪光自明紙中透出,遠處偶爾傳來窸窸窣窣的踏雪聲,她聽著雜亂的聲音,疲憊一湧而上,漸漸陷入沉沉的夢裡。
她夢見了許多藏在記憶深處,不敢回首的往事。
七歲那年,也是一個極其寒冷的冬至日,她與阿姐宜蘭,弟弟薛珩跪在母親榻前,往日端莊昳麗的母親雙目下陷,印堂發黑,卻仍舊緊緊地攥住她們姐弟三人的手,臨走的時候還放不下心,氣若遊絲地叮囑:“往後……母親不在了,你們姐弟三人要……互相扶持,好好活……“
那個漫長的冬夜,她跪在靈前哭腫了眼睛,卻清楚地知道,那個世上最疼愛她的人再也回不來了。
母親去世後不滿三個月,父親便將柳姨娘扶正做了繼室,住進了母親的桃香塢,她每日去請安,隻能看到越來越陌生的桃香塢,日益容光煥發,趾高氣昂的柳氏。柳氏所出的一子一女也順理成章地成了嫡出,搬進了她與阿姐的玉暖塢,阿珩的仰止齋。
她也曾去找父親理論,卻被父親訓斥小肚雞腸。後來她才知曉,一向對她們姐弟三人嚴厲的父親,對柳氏所出的宜清與薛瑀是那樣慈愛,父慈子孝,渾然她們才是一家人。
那時阿珩尚且年幼,按照規矩養在柳氏膝下,阿姐與她隻能忍耐順從,隻求弟弟在柳氏膝下的日子能好過些。
但她沒想到有一日,自己和阿珩會變成阿姐的軟肋,讓宜蘭不得不遵從柳氏的安排,退了從小訂下的婚事,嫁給了出身貧寒,先前已有婚約的翰林院侍讀陸寒宵,新帝即位後,陸寒宵並不受重用,外放至矩州,宜蘭隨夫赴任,矩州距燕京路途殊遠,此生恐再難相見。
她此後也與宜蘭通過寥寥幾次書信,姐妹兩人在信中互問安好,對於彼此的困境隻字未提,俱怕對方為自己憂心。
而今,她卻慶幸矩州距京都路遙,消息閉塞,這樣阿姐便不會知道她被迫入了靖王府,又輾轉入宮為奴,為她傷心難過。
“阿姐……”
她驟然喚出聲,眼前仍舊是宜蘭穿著嫁衣於閨房中暗自垂淚的場景,她不想讓阿姐難過,也不想讓阿姐嫁到陸家去,可是宜蘭卻擦乾了眼淚,溫柔地摸了摸她的腦袋,輕聲道:“知知,彆擔心阿姐,無論到哪裡,阿姐都會好好過日子。知知也要和阿珩好好生活,往後阿姐不在身邊,你更要堅強些。”
她紅著眼睛使勁點點頭,鑽進了阿姐懷裡,最後一次毫無顧忌地緊緊抱著阿姐。
這場夢做得勞心傷神,她醒來時隻覺鼻子發酸,麵頰濕漉漉的,起身後打了熱水淨麵之後,才覺得從夢中回到現實。
這時熙熙攘攘的人聲漸次傳來,宜錦料想應當是灑掃處的宮娥們下值了。
果然,不到一炷香的時間,便見兩個女子邊輕言笑語邊推門而入,為首的女子鵝蛋臉,身材豐腴,瞧著年紀比另一個大一些,見到宜錦隻愣了一瞬,便迎上來道:“想來你就是在皇極殿伺候的那位妹妹吧?鄔公公已吩咐過,妹妹安心住下即可,對了,我叫玉瓷,妹妹若有什麼不便,自同我說便是,不必見外。”
另一個年紀較小,身量纖瘦,瓜子臉,躲在玉瓷身後,怯生生地說道:“我叫含珠。”
宜錦生得好看,柔和謙遜,做事又勤勉,連性格內向的含珠都忍不住喜歡這個新來的姐姐,宜錦也從玉瓷口中得知前不久有位灑掃宮女剛滿了二十五歲離宮,現今這間下房隻住了她們三人。
辰時,宜錦換了衣衫與兩位姐妹做繡活,過了冬至,一天冷似一天,她們這些人在外伺候,時日一長,膝蓋難免入了寒氣隱隱作痛,因此趁著空閒時候用料子做個厚實的護膝,穿在下裙裡,既不會有礙觀瞻,又能保暖禦寒。
宜錦這邊正忙著,駱寶卻急匆匆趕來,見到宜錦後垂頭喪氣道:“姐姐,我本來今夜當值,許是昨夜受了風寒,今日肚子一直不消停,怕伺候不周惹陛下不高興,還煩請姐姐今夜代我當值,明後兩日都由我來當值,可好?”
宜錦見他麵色蒼白如紙,一副氣虛體弱之相,有些心疼,“人吃五穀雜糧,哪有不生病的,夜間記得穿厚些保暖,湧泉穴是寒氣最重之處,被子也捂嚴實,你好生將養,不必掛心,今夜我去當值就是。”
宮裡的人,病了也不敢讓人知道,怕過了病氣給主子不吉利。駱寶能來找她,也是信任她。
她見駱寶如此,就忍不住想到弟弟薛珩,從前她在家中時,阿珩生了病,柳氏拖著不給找大夫,她還能自己尋藥替阿珩診治,如今她身處深宮,阿珩若是生了病,不知可還有人為他診治。
宜錦想到此處便一陣心酸,她輕聲道:“你在這等著,我還有東西給你。”
呼嘯的寒風就在耳邊,駱寶看見宜錦懷裡揣著個東西一路疾步過來,朝他道:“這是之前做好的背褡和護膝,用的是普通料子,你彆嫌棄,回頭再當差,把這個戴上。”
駱寶將護膝和背褡接過來,用的是柔軟的棉花,針腳綿密,緊緊攥在手裡就暖和得很,他低著頭,道了一聲謝謝姐姐,便扭頭跑了。風一吹,一顆淚落下來。
他自小父母雙亡,實在沒法子才入宮當了內侍,這麼多年,除了師傅,頭一次有人這樣關心他會不會冷,會不會受風寒。
他在心底暗暗發誓,隻要宜錦不做傷害陛下之事,他一定會好好保護她。
宜錦見他跑得快,一副孩子樣,隻以為他是害羞,不由暗笑。
*
酉時,宜錦到了皇極殿,聽幾個內侍小聲議論今晨禮部上稟請陛下以親王之儀下葬先靖王,陛下當場廷笞了那位大人,一時間坊間關於新帝弑弟的流言又甚囂塵上,宜錦料想今日蕭北冥的心情恐怕不會太好,估計更難伺候。
蕭北冥在民間的聲望可謂兩極分化,有人念他年少時曾單槍匹馬生擒忽蘭王,結束了北境之亂,覺得他是個大英雄。也有人因他征戰沙場,坑殺戰俘無數,煞氣太重,登基後處決逆黨手段殘忍,篤定他將來必定為暴君,為禍百姓,夜間用他的名頭哄孩子,可止小兒啼哭。
宜錦卻覺得,他其實是個極為矛盾的人,很難用一兩句話去斷言他的功過。
她備了茶果在風爐上煨著,做好了應對一切的準備,她雖然擔驚受怕,但也打定了主意,隻將自己的分內之事做好,叫旁人無可指摘,隻求二十五歲時便能順利出宮,與宜蘭阿珩團聚。
蕭北冥下朝後,如往常一樣前往皇極殿,他登基後並未入住曆任帝王居住的上清宮,而是將皇極殿修繕一番,正殿處理公事,偏殿設成暖閣,用作寢殿。
冬至過後,大雪依舊未停,鄔喜來在一側撐著傘,卻擋不住所有的飄雪,急得直冒汗,蕭北冥索性叫他將傘收了,他披著黑狐大氅,緩緩走過漢白玉石階,輕盈的雪花盤旋著落在他的衣領上,漸漸融化,激起一絲涼意。
廊簷下昏黃色的宮燈隨寒風搖曳著。
他漸漸走近,才發覺門口站著的不是駱寶,而是穿著鵝黃色撒花襖裙的宜錦,影影綽綽的燈火下,她看著如柳條一樣纖細柔弱,鼻尖凍得有些紅,眼睛亮晶晶的,連眼尾的淚痣都有些濕漉漉的,見到他時忙行禮道:“奴婢見過陛下,陛下萬安。”
蕭北冥收回目光,長腿一跨,默然進了內殿。
宜錦等了一會兒,也沒聽人叫她起來,抬頭一望,隻見鄔喜來隨便拍了拍腦門上的雪,瞥她一眼道:“快跟上。”
宜錦忙起身跟上。
蕭北冥解了大氅,隨手交給鄔喜來,慢慢盤腿坐在紫檀木雕漆的書案前,麵色如常,瞧不出情緒。
宜錦站在一旁,將烹好的茶水奉上,“陛下,天寒雪重,喝杯茶暖暖身子。”