他聞言瞧了一眼宜錦,便將目光移到青花纏枝紋的茶盅上,鄔喜來在一旁拿了白瓷盅試茶,試過後才道:”陛下可放心飲用了。“
蕭北冥端起茶盅,摩挲著光滑滾燙的盅壁,沉聲問道:“不是說過今日你不必來當值,為何又來了?”
宜錦斟酌用詞,又有意維護駱寶,道:“是駱公公有意讓奴婢熟悉內務,今日恰好到了烹茶一項,奴婢便求駱公公換了今夜當值。”
蕭北冥聞言淺嘗一口,劍眉皺起,道:“火候太差。”
她頭一次做,便知道他所鐘愛的是七寶茶,說明也是做了功課用了心的,這一盞熱茶下肚,四肢都活泛起來,連腿部的痛感都緩解了不少。
蕭北冥望著燈火下亭亭玉立的女子,又想起方才她在燈下等候他歸來的模樣,不知為何,心底竟有一絲怪異,但這怪異如蜻蜓點水,很快便消弭無蹤。
宜錦被他若有所思的眼神看得發怵,隻好低下頭,隻聽對麵人問道:“傷可好些了?”
宜錦微微一愣,有些意外,“回陛下,已經好全了。”
鄔喜來表麵鼻眼觀心,心裡卻抓耳撓腮,他跟著陛下那麼多年,也受過傷,也沒見陛下問過一句啊。
軒窗外的雪下得正緊,萬籟俱寂,耳畔唯餘風雪聲,殿內卻溫暖如春,安逸閒適,宜錦瞧了一眼風爐上煨的糕點,想著時辰差不多了,便適時打破了這尷尬的沉默時刻,低聲道:“陛下,風爐上煨了蜜餞李子雪花糕,您要嘗嘗嗎?”
蕭北冥黑沉沉的眼眸望她一眼,宜錦福至心靈,便將一碟子糕點從風爐中取下,碟子仍有些燙,她匆忙將碟子放在書案上,下意識吹了吹手,但隨即反應過來自己失禮了,忙行禮道:“陛下,奴婢失儀,還請陛下責罰。”
蕭北冥察覺到她刻在骨子裡的畏懼,捏了一塊糕點,糯米粉做的雪花糕軟糯清香,蜜餞李子的微酸與糯米粉本身的淡淡甜味絕妙地融合在一起,卻不是他吃慣了的味道,“這是你做的?”
宜錦怕他多心,忙解釋道:“陛下,今日去得晚了,尚膳監的師傅說糯米粉用完了,因此奴婢借了後殿小廚房做,是不是不合陛下胃口?奴婢這就撤下去。”
藥膳是她做慣了的事,應當不會出錯,但她卻忘了,陛下不一定喜歡這樣的糕點。
說著她便伸手要將碟子撤下,碟子卻被一隻手按住了,她驚詫之下抬首去瞧,蕭北冥卻乍然鬆了手,垂首沉聲道:“不必撤。這道糕點做得很好,但以後不必做了。”
其實他厭惡甜食,但宮裡無人知曉,他也不想讓彆人窺探他的喜好。這道李子雪花糕竟沒有加糖,意外和他的胃口。
他神色淡然,狀似無意問道:“為何做這道糕點沒有另加糖霜?“
宜錦有些奇怪,她回想了一遍自己做糕點的過程,才後知後覺自己竟忘了加糖,一時冷汗津津,跪下請罪:“奴婢的弟弟不喜歡吃特彆甜的糕點,以前在家中做習慣了,今日就忘了加糖……”在仁壽宮當差時,太後也不喜甜食,不讓放糖,習慣使然,她一時忘了。
蕭北冥眉心微鎖,看來隻是巧合,她並未有意打探他的喜好。
蕭北冥察覺到她逐漸降低的聲音,心知她害怕,如今卻覺得這害怕有些刺眼,“從前你在靖王府,也如此小心翼翼嗎?”
話題跳轉得太快,宜錦揣度不明白這話的意思,隻有據實回答:“從前在靖王府,奴婢一無顯赫家世,二無寵愛,自然隻有小心行事,萬事隻求穩妥。”
蕭北冥默了一瞬,察覺自己方才所問不妥,他想起宜錦雖出身長信侯府,卻年幼喪母,生父與繼母都是利欲熏心之人,過得並不容易,但他並沒有因此打消疑心。
“今晨朝中大臣言靖王生前雖意圖作亂,但畢竟是太後親子,且生前寬以待下,素有賢名,因此叫朕以親王之儀厚葬,你如何看?”
宜錦一愣,事關朝政,自己若隨意置喙,萬一惹了眼前人不悅,可沒人能救她,況且名義上她曾是靖王內眷,她無論怎麼說都有沾親之嫌,“陛下請恕罪,奴婢學識淺薄……”
蕭北冥知道她的顧慮,道:“朕恕你無罪。”
宜錦抬首望了一眼帝王,見他並非玩笑,才低聲道:“自奴婢入王府後,隻遠遠見過靖王幾麵,並不知靖王究竟秉性如何,不敢隨意置喙。但後來陛下率兵平亂,靖王畏戰投誠,隻求自己保住榮華安康,卻未曾替麾下將士謀生路,由此可見,他也並非寬以待下的賢德君子,而隻是為自己爭取利益的俗世之人。”
“至於下葬之事,身後哀榮不過是做給活人看。靖王生前未曾衝鋒陷陣開疆辟土,也未曾一心為民殫精竭慮,反而因一己之私意圖謀奪尊位,使得大內徒生兵亂,血流成河。即便陛下允了親王之禮下葬,百年之後是非功過一目了然,德不配位也隻會惹後人恥笑。”
雖然聽起來像恭維之詞,但這確實是宜錦心中所想。
當初柳氏看靖王如日中天,想要借此攀附,卻又舍不得自己親女兒做妾,因此才向父親撒嬌賣乖,暗中謀劃將她送入靖王府,隻求靖王踐祚後薛家能成為皇親,一飛衝天。
可歎與她同一日入府的姑娘何其之多,長信侯府不過沒落侯門,一無實權二無功勳,她的家世於靖王並無助益,靖王求成心切,自是懶得應付,連她的麵都不曾見過,父親和柳氏的算盤自然落空。
宜錦隻關起門同芰荷過自己的日子,更無意爭寵,除了請安連院門都不出,反倒比在侯府時過得安穩些。
可惜好景不長,她入府不到一月,先帝駕崩,靖王不知從哪裡聽聞先帝留有遺詔藏於勤政殿牌匾之後,一時心焦,便意圖起兵先發製人謀取皇位。
但誰也沒想到,最後是早已銷聲匿跡八年之久的燕王平定了兵亂,靖王下宗人獄,不久傳來死訊,隨後便有流言傳靖王是被新帝下令暗殺。
但經過這些日子的相處,宜錦卻覺得傳聞恐怕與事實有出入,
她垂首道:“陛下其實心中早有聖裁,何苦再問奴婢一遍呢?”
她也明白,自己曾是靖王侍妾,又曾在仁壽宮當差,蕭北冥不可能對她沒有防備,刻意問她這個問題,也許是想試探她。
蕭北冥靜靜看著她,想要看穿她心中真正所想,但她的神情那樣坦誠,絲毫看不出可疑之處。
蕭北冥摒棄雜念,抽取書案上的折子翻閱,他頓了一會兒,目光似是不經意落到宜錦的頸部,如玉般白淨,已經沒了那日的紅痕,看來膏藥確實有效,他又低下頭,沉聲道:”這裡不用你了,你自回去歇息吧。“
宜錦微微一怔,自來當值都是整夜,沒有提前回去休息的道理,但陛下吩咐,她也不敢違背,於是便行禮告退,才退了兩步,便又聽那人道:“私下見朕時,不必行禮。若下次再忘,扣半月例銀。”
宜錦咬唇,不敢相信一國之君竟然也會像民間的吝嗇地主一般,她卻隻能說一句:“是,奴婢記得了。”
鄔喜來在外守著,凍得齜牙咧嘴,等宜錦告退了便進內殿伺候,見陛下的目光若有所思地落在那盤子雪花糕上,便道:“陛下,這糕點涼了口感不佳,不如撤了,老奴叫小廚房的人再做一份。”
蕭北冥看他一眼,垂首批折子,“不必了。”
鄔喜來好像懂了關竅所在,“陛下,皇極殿可沒有隻當值一個時辰的先例。”
蕭北冥淡淡看他一眼,道:“隻是不想身邊再多一個如你這般聒噪之人而已。”
鄔喜來臉一垮。