隔日,雪終於下得緩了些,如月宮桂樹上落下的玉葉,晃悠悠的,不緊不慢。
做寢衣的事推拖不得,偏偏蕭北冥的寢衣向來隻用真絲這種昂貴的料子,皇極殿並無儲備,宜錦隻能去尚衣監領。
尚衣監的掌印孫公公見宜錦是個生麵孔,便多問了句,“你是哪個宮的,怎麼從前沒見過?”
宜錦便回道:“奴婢原先在仁壽宮當差,近日才到皇極殿伺候,公公沒見過也不足為怪。陛下需要一些真絲做衣裳,奴婢今日特地來取。”
孫公公連忙扯起笑臉,道:“請姑娘恕老奴愚鈍,竟不知您是皇極殿的人,下次若再要什麼料子,派人來通稟一聲,老奴親自給您送去,何苦勞煩姑娘辛苦跑一遭。”
宜錦行了禮,笑道:“公公客氣了。”
宜錦去庫房領了料子,便要趁著陛下還沒下朝回皇極殿,卻在尚衣監門前碰見了老熟人。
那人雖刻意撐著傘擋住了臉,裝扮也與之前不同,但宜錦卻仍舊一眼認出。
瑞梔披風上已經淺淺落了一層雪,顯然在外等了有一段時間,宜錦隻以為她是來替太後娘娘領料子,正欲退避換條路走,卻被她攔住了退路。
瑞梔微微一笑,瞥了一眼宜錦領的料子,道:“看來薛姑娘如今在皇極殿深得信任,這真絲的料子難得,平常各宮也隻有做寢衣才用。”
宜錦一早上右眼皮直跳,原來是應在這了,她隨意寒暄幾句,便道:“瑞梔姑姑,奴婢還有要事,先行告退了,改日再與您閒談。”
瑞梔望著宜錦精致小巧的麵孔,笑容漸漸淡了,壓低聲音道:“薛姑娘彆忘了自己是誰的人。若我沒記錯,芰荷還在仁壽宮當差呢,如果薛姑娘有良心,就不該罔顧姐妹性命。你隻需將此物摻入陛下的飲食中即可,放心,並不是什麼毒藥。”
話罷,她悄悄將一包藥粉塞入宜錦袖中。
宜錦如接過燙手山芋,“陛下用膳向來由鄔公公在旁查驗,此法根本不可行。”
瑞梔卻毫不擔心,“這你就不用操心了。你隻需將東西放入吃食中即可,彆讓娘娘失望。”
宜錦與芰荷在宮中卑微謀生,隻求平穩度日,可如今,太後卻用芰荷威脅她,偏偏她不敢拿芰荷的性命作賭。
她逼迫自己冷靜,提出條件:“姑姑要我做事,可以,但必須讓我先見芰荷一麵。確保她如今安康無虞,否則我定不會配合。”
瑞梔見她目光堅定,到底怕壞了太後娘娘的事,便妥協道:“你隨我走一趟便是了。隻有一炷香的時間。”
仁壽宮距離尚衣監並不遠,到了地方,宜錦在殿門前等了一會兒,便見芰荷快步朝她走來。
芰荷原本圓乎乎的臉蛋瘦削了幾分,氣色也不大好,想要如往常一樣抱住她,到半途卻停下了動作,轉而握住了她的手,抿唇湊出一個笑,“姑娘清瘦了許多。”
宜錦聽到這個久違的稱呼,不知怎麼忽然一陣心酸,從侯府到王府,再到入宮,隻有芰荷像從前在家裡一樣,喚她姑娘,從未變過。
宜錦將她被風吹亂的發絲拂到耳後,捏了捏她的臉蛋,怕她擔心,也笑道:“我那裡一切都好。你彆擔心。聽說你換了新差事,在仁壽宮當差還順利嗎?可有人欺負你?”
芰荷使勁搖搖頭,“姑娘,太後娘娘待我極好,以前我在外圍做灑掃的差事,如今隻管奉茶,清閒了許多。姑娘如今在皇極殿當差,需要打點,之前留給我的金銀珠釵,我一樣都沒動,姑娘帶回去用吧。”說著將手中的包袱遞給宜錦。
宜錦沒接,她看見芰荷穿著半舊的衣衫,手上也有凍傷,鼻子又一酸,卻不忍心責備:“傻瓜。銀子賺來就是要用的,你拿那些銀子做套暖和的新衣裳,買些凍瘡膏,不該省的銀子彆省。”
她做的背褡,存的凍瘡膏,都備了芰荷那一份,可今日見麵匆忙,卻來不及給了。
芰荷想讓自家姑娘寬心,自然一一應下,但話還沒說幾句,一炷香便過了,宜錦嗓子有些堵,縱有千言萬語想要叮囑,也隻化作一句保重。
芰荷眨了眨眼睛,好不容易見姑娘一次,她不想姑娘看她掉眼淚,“嗯,芰荷記住了,姑娘也要好好照顧自己。我這邊一切都好,就是……就是偶爾有些想念姑娘你……”
宜錦卻不敢再說話,她怕下一刻自己會忍不住先掉眼淚。
直到再也看不見芰荷的身影,她才轉身踏上回皇極殿的路,一路上,她攥著那一小包藥粉,心中卻隻覺得陰冷。
明明陛下自幼由太後娘娘撫養長大,即便隻是養子,也該有些母子情分,何至於走到這一步。
還是說,太後娘娘真的相信是陛下殺死了靖王,因此才怨恨陛下,要他為自己的親兒子償命?
她並不想摻和太後與陛下的紛爭,但如今卻已身在局中,她沒辦法不顧芰荷的安危,太後娘娘這是在逼她做出選擇。
宜錦心亂如麻,一路渾渾噩噩回了皇極殿,像往常一樣烹茶,做糕點,可她心神不寧的樣子卻早已被駱寶察覺。
駱寶神色有些凝重。
他怕尚衣監的人欺負姐姐麵生,猶豫再三還是跟著她到了尚衣監,卻瞧見她與仁壽宮的瑞梔碰麵,他也知道姐姐是從仁壽宮調來的,同舊人寒暄幾句實屬正常,可今日從尚衣監回來後,姐姐就跟丟了魂一樣。
駱寶有意詢問,卻怕宜錦多想,隻旁敲側擊道:“姐姐要我打聽的人有消息了,芰荷姑娘如今調去給太後娘娘奉茶,月例也漲了,她為人勤快又老實,太後很是喜歡,在仁壽宮也沒人敢欺負她。”
宜錦再次聽到芰荷的消息,將糕點放進蒸籠的手微微一頓,隻道:“那就好……”
灶膛裡的火越開越旺,紅彤彤的光影在她小巧的麵龐上跳躍著,她將襻膊摘下,失神地望著灶膛。
母親去後第一個除夕夜,玉暖塢的份例被柳氏克扣,她與芰荷便偷偷在後院小廚房的灶膛裡烤地瓜吃,芰荷那丫頭看著金黃香甜的烤地瓜直咽口水,卻執意讓她先吃。
後來柳氏逼她入靖王府為妾,眾人都知道做她的陪嫁是沒前途的差事,說不定還會賠上性命,隻有芰荷執意陪她出嫁。
明明芰荷與肖家表哥訂了婚事,若不跟著她,到了年紀就可以安安穩穩地出嫁,可這傻丫頭偏偏跟了她。
芰荷雖比她小一歲,但從小到大,總是芰荷護著她的時候多些,芰荷也怕疼,也愛流眼淚,但後來,芰荷萬事護在她前頭,卻再也不叫疼,不輕易流眼淚了。
她也想保護芰荷那個傻丫頭啊。