當初她沒能護住母親和阿姐,如今,她遠在深宮,也無法保護阿珩,她不能再失去芰荷了。
宜錦望著灶火,垂眸掩下眼底的淚意,她捏著手中的藥粉,指甲幾乎嵌進肉中,半晌,她才同駱寶道:“駱寶,你去看看酒醋麵局送來的黃酒到了沒有,今晚加一道玉米排骨湯,要用黃酒去腥。“
駱寶動了動唇,欲言又止,最終還是應了,起身離開。
宜錦收拾好情緒,動手給排骨焯水,撇去上麵的浮沫,三次之後撈起來,重新放水下鍋,她顫著手將紙打開,淡粉色的粉末聞起來並無特殊之處。
阿珩從前生病,沒錢抓藥,她時常上山采藥,日子久了對草藥一類也精通,這東西聞起來不像毒物,卻像某種花粉的味道,太後用這東西,恐怕意圖不在於要人性命。
她將東西收好,這時駱寶恰巧帶了黃酒回來,宜錦將壇子開封,把黃酒倒入湯汁中,繼續熬製。
駱寶見她心事重重,心中卻有些愧疚,鄔公公當初讓他帶宜錦熟悉內務,其實也是陛下有意派他看著宜錦姐姐,姐姐對他有關愛之心,他也下定決心會好好護著她,但陛下之命他卻不能違抗,今日姐姐見了仁壽宮的人,他不得不上報。
他也不信姐姐會做出有害陛下的事情。
*
蕭北冥得了駱寶稟報後,神色與平常無異,奏折卻批得越來越快,鄔喜來瞧出端倪,也不敢觸了陛下黴頭,低氣壓一直持續到回皇極殿的路上。
輦輿緩慢地行進著,鵝毛大雪自暮色四合的天空中急匆匆地盤旋落下,蕭北冥遠眺這座晦暗的皇城,隱隱覺得有幾分寒冷。
這冷不是身體上的冷,而是心裡冷。
他一直不信這宮裡有純善之心,畢竟他自幼在這座充滿欺詐,背叛,冷血的皇城中長大,深知黑暗才是這座城永恒的色彩,包括這裡的人心。
理智讓他能夠清醒地猜測出宜錦接下來的舉動,但他竟不知自己為何覺得,她不會那麼做。
他不明白自己為何會信她。
是因為薛氏與當初救他之人有幾分相似,在那夜他犯舊疾之時沒有拋下他,還是他習慣了這些日子她的悉心照料,被她看似真誠無辜的麵容所打動?
蕭北冥心中沒有答案。
他想要如往常一樣冷漠地看待這件事,這樣無論結果如何,他都能如從前一樣坦然接受。
但這一次,似乎很難做到。
他的目光無意中落到腰間的錦囊上,繡功精湛,所繡是一隻極大的,奇形怪狀的魚,他摩挲著錦囊。
錦囊裡頭放的是相國寺的符,宜錦說民間冬至日都會做這種錦囊,以祈求收到的人來年平安,是以她給駱寶他們都繡了一個。
若非他撞見,恐怕她也不會送他,這個香囊,也算是強求來的。
他聽著耳邊呼嘯的風雪聲,直到輦輿到皇極殿前停下,才緩緩睜開雙目。
視線逐漸變得清晰,昏黃的燈火下,殿前影影綽綽站著一個人影,他明明離得很遠,卻奇怪地能想象出她此刻的模樣。
蕭北冥下了輦輿,緩緩拾級而上,他的雙腿到了深冬更加隱隱作痛,每一步都如有蛇蟻啃噬,他停駐於殿前,望著燈下的女子。
宜錦上身穿一件水紅窄袖小襖,下身著艾綠紋竹長裙,更顯腰身纖細,不足一握,蕭北冥的個子比她高出一截,她需要微微踮起腳尖才能替他解開大氅。
宜錦將大氅抱在手中,上麵仍舊帶著殘餘的體溫,她能感覺到那道目光落在她身上,卻刻意避開,輕聲道:“陛下,風寒雪重,殿中備了溫酒與奶酥,您用些暖暖身子。”
一切與平常沒有任何不同,但有什麼東西卻悄悄發生了改變。
蕭北冥收回目光,身體卻紋絲未動,良久,他才踏足殿內,一股暖意將他裹挾,他的目光觸及食案上香氣嫋嫋的奶酥與溫酒,抬眸看了宜錦一眼。
宜錦將大氅放到黃花梨木的擱架上,不經意對上那雙如夜般漆黑的雙目,心跳得極快,有一瞬間,她甚至覺得眼前之人什麼都知道了。
蕭北冥狹長的丹鳳眼微微低垂,顯得有幾分冷意。
他並未如往常一樣讓鄔喜來試毒,反而將那杯溫酒一飲而儘,又吃了一塊奶酥,牛乳微甜醇香的味道久久不散,側目瞧了眼宜錦,便要去用那碗排骨湯。
事情進行得如此順利,宜錦緊緊攥著衣角,額上微微冒汗。
眼看就要成功,她本該覺得高興輕鬆,事成後芰荷便不會有性命之憂,可這電光火石的一刻,被她刻意遺忘的零散記憶卻忽然拚湊完整。
她想起他發病時寧願傷了自己也不願傷她,想起那瓶玉膚膏,想起他教她下棋,想起他刻意隱藏的好意……其實,蕭北冥遠沒有那麼壞,甚至算得上一個好人。
初見他時,他的確同傳聞中一樣冷漠可怕,對太後娘娘都不曾有半分客氣,她入皇極殿後對他隻有懼怕和小心侍奉。
但這些時日下來,她未見過他如傳聞中那樣動輒砍人頭顱,反而看見了他隱藏在冷峻麵容之下的柔軟一麵。
即便與太後有嫌隙,對待曾經意圖謀反的靖王,他也可以不計前嫌,以親王禮儀下葬。
她與芰荷無端被卷入紛爭,是無辜之人,但蕭北冥又何嘗有罪呢?她今日若成功,利用的是帝王的信任,這與太後娘娘下藥害人有何區彆?
宜錦望著那碗湯,從未像此刻一樣清醒,倘若蕭北冥真的因這碗湯身體抱恙,恐怕她這輩子都不會安心。
因為她知道,對於一個帝王而言,信任一個人,是很難的事情。
而他,將信任給了她,哪怕並非全部。