蕭北冥看著她,心緒已然十分平靜。
真相已昭然若揭。
從幼時身邊侍奉的內侍,到少年時軍中的下屬,再到他曾經滿心敬愛的母後,他經曆過太多次背叛與拋棄,早該習慣了。
薛氏與那些人沒什麼不同,她也是個人,會有欲望,會被收買,也會背叛他,他早該料到。
人若是少些期待,便能少些失望,麻木地活下去。
蕭北冥望著窗外無儘黑暗中巍峨的宮殿,漸漸閉上眼睛,捏緊了手中的玉碗,溫熱的骨湯香氣盈盈,卻是催命的毒藥。
在漫長的寂靜中,他不知自己還在等什麼。終於,他冷冷看了她一眼,用漫不經心的語氣說道:“骨湯太膩,朕沒胃口,賞給你了。喝完之後滾出去,從今往後,朕不想見你這張臉。”
就當是他愚蠢,僅憑她眼角那顆淚痣,僅憑發病那夜她未曾拋下他,以及她短短數日的照料與陪伴,就相信她真的心思純善,不會背叛。
這是最後一次了。
宜錦匍匐在地,明明殿中燒了地龍,她卻覺得很冷,似是任命般地閉上眼睛,將那碗湯一飲而儘,然後如往常一樣行禮告退,走到殿外的時候,大雪紛飛,她的臉色卻比雪還要蒼白。
當年她護不住母親,護不住宜蘭和阿珩,現在她不能再失去芰荷了。
似是宿命一般,她這短暫的十八年中,其實一直在失去,能留住的太少。
帝王的信任與芰荷的性命,若隻能選一樣,她隻能選後者。
駱寶在殿外焦急地等著,瞧見宜錦一副失魂落魄的模樣,頓時生出一種不好的預感,他攔住她的去路,“姐姐,你還是動手了?陛下早就知道這事,但還是給了你選擇的機會。姐姐不是是非不分的人,為什麼還要這麼做?”
宜錦垂首,不去看少年的眼睛,到了此刻解釋也無用,但她仍不想讓他失望。
“駱寶,人一旦有了軟肋,許多事就由不得自己。我不敢拿芰荷的性命作賭。於陛下而言,太後娘娘是嫡母,我與芰荷不過內廷宮女,孰輕孰重,不必分辨。陛下若賭輸了,不過是個宮女背叛了他,賠上的隻是我的性命,可我若賭輸了,卻要賠上芰荷的性命。你能明白嗎?”
她也想過,一早向蕭北冥坦白。可他真的會因為一個宮女的證詞就與太後娘娘撕破臉皮嗎?她沒有把握。
倘若他不願出手相助,芰荷就必死無疑。她不敢賭,也不能賭。
如今她雖惹了蕭北冥厭惡,甚至日後會丟了性命,但她此後不必受太後威脅做違心之事,芰荷也不會因她再被牽連。
駱寶聽她所言,想起宜錦讓他打探芰荷的消息,想到芰荷在仁壽宮當差,後知後覺,一瞬間什麼都明白了,少年眼中滿是痛苦與後悔,“姐姐……對不起,我不知道,不知道太後娘娘拿芰荷姑娘威脅你,早知如此,我……”
宜錦卻輕聲打斷他,“駱寶,這不是你的錯,一切都是我自己的決定,是我辜負了陛下的信任。”
她的神色在夜色中顯得模糊,唯有一雙眼睛閃著水光,“我總想著,芰荷在這宮中孤苦伶仃,她隻有我了,所以即便豁出性命我也要保護她。”
“但其實,陛下在宮中又何嘗不孤獨呢?他雖有母親,卻非慈母,雖坐擁皇位,卻也曆儘苦楚,雖有臣民萬千,卻鮮有可信之人。是我讓他失望了。”
她頓了頓,回望夜色中燈火通明的皇極殿,明明來時不情不願,但此刻她竟覺得有些不舍,她臉色蒼白,卻擠出一個笑:“駱寶,彆再為我而奔波勞碌了。能認識你,是我人生中少有的幸事。回去吧,陛下那裡定然需要你。”
駱寶盯著她的眼睛,沉默了一會兒,卻篤定道:“姐姐,你最後換了那藥對不對?我都看見了。為什麼不同陛下解釋?”
宜錦意外此事被駱寶撞見,她掃視了一眼四周,皺眉道:“答應我,這件事,誰也彆告訴,可好?”
隻要她還在皇極殿當差一日,太後娘娘便不會罷休,與其如此,還不如就當做她真的下了藥,無論往後她的命運如何,都不會再受人擺布了。
駱寶怔愣著點了點頭,看著宜錦離去的身影,卻忽然感到難過。
他知道宜錦總是替彆人考慮,滿宮裡除了她,有誰會關心一個小內侍下雪了會不會冷,生病了會不會疼呢?可是她卻沒有替自己想過,如今護住了芰荷姑娘的周全,她自己的後路又在哪裡?
*
宜錦如往常一樣回住處,但今日的宮道又黑又長,寒風陣陣吹過,太陽穴處一抽一抽的疼,一路強撐著回到住處。玉瓷和含珠見她身上全是落雪,白嫩的臉蛋透著不正常的紅,嚇了一跳,忙將人扶進屋。
玉瓷摸了摸她的額頭,燙得不像話,幫著宜錦寬衣躺下,忙打了水,用青布浸了冷水覆在她額上,屋內炭火也不敢點得太旺。
她們並非宮裡主子,夜間是沒有資格去禦藥局取藥的,剩下的也隻有靠自己熬著了,她看著宜錦燒得通紅的麵頰,歎了口氣。
含珠縮在玉瓷身後,瞧見宜錦的模樣,有些嚇壞了,“玉瓷姐姐,宜錦姐姐不是在皇極殿當差嗎?怎麼燒得這麼重卻沒人替她取藥呢?她是不是犯了錯?會不會連累我們?”
玉瓷聞言,臉色凝重了幾分,她看了含珠一眼,“怎麼,若有朝一日我生了病,你可也要這樣落井下石,擔心我連累你?”
含珠臉色通紅,囁嚅道:“玉瓷姐姐,我不是那個意思……從我到這裡當差,你是對我最好的人,我怎麼會擔心你連累我呢?”
玉瓷緩和了臉色,見她知錯,又怕說重話傷了她,“你捫心自問,宜錦自從住到我們這兒,打掃漿洗的活兒可有再讓你動手?見你冷得發抖,她自己熬夜也給你趕出一副護膝。禦賜的玉膚膏,我都沒見她自己用過幾回,卻毫不吝嗇給你用,即便是親姐姐也不過如此,她對得起你了。做人得有良心,不能讓彆人冷了心腸。”
含珠被說了一通,知道是自己說錯話了,但心底還是有些委屈,自從宜錦來了以後,玉瓷姐姐對她便沒有那麼親近了。她認了錯,沉默著將水盆端走,換了一盆新的冷水回來。