在意 正是因為太過在意。(2 / 2)

宜錦燒得迷迷糊糊,對外界之事一無所知,覺得自己恍惚中回到閨中。

玉暖塢裡有一棵枝繁葉茂又粗壯的老梨樹,她幼時格外喜歡吃梨,更喜梨樹開花時隨風紛紛落下的潔白花瓣,宜蘭見她喜歡,便將其夾入書裡晾乾,再放入香囊之中,直到來年梨花開時,乾花仍舊栩栩如生。

但後來母親走了,阿姐也遠嫁,連院子也被二姐姐宜清占去,宜清說梨同離,不吉利,便將那棵大梨樹砍了。她那時摸著那顆老梨樹的殘根,便想,砍了也好,也許早砍了,母親就不會走,阿姐也不必遠嫁。

但是為何已砍了梨樹,如今她卻仍舊難以留住身邊的人呢?

她隻想一家人安安穩穩,到了年歲能出宮與家人團聚,為什麼就這麼難?

芰荷那個傻丫頭,若是當初沒跟著她,這時候也該嫁人生子,幸福美滿,那樣的話,她與芰荷也算有一人能過得如意。

*

皇極殿中,駱寶跪在地上磕頭,“陛下,奴知道不該為薛氏辯解,可她於奴有恩,奴不能坐視不理,隻求陛下聽奴道出實情,過後聽憑陛下處置。“

“下藥一事,實非她本心,是太後娘娘以她姐妹芰荷性命相挾,她也曾想過向陛下坦白,可太後娘娘畢竟是您的嫡母,她怕您不信她,她將芰荷看得比自己的性命還要重要,這才鋌而走險做下錯事。”

“她深知自己辜負陛下信任,不敢請求陛下原諒,惟願奴替她儘心侍奉陛下。奴說這些,並非想替薛氏辯解,隻求陛下知曉實情。”

話罷,他又磕了三個響頭,心跳如擂鼓,等待帝王的發落。

師傅勸他明哲保身,切勿摻和此事,可宜錦姐姐待他如親弟,他做不到袖手旁觀。

蕭北冥望著窗外黑暗中搖曳飄忽的宮燈,思緒漸漸清明。

她明明有機會向他坦白,卻一言不發。若她真想殺他,那夜他發病時就是最好的機會,可她沒有動手。

他未看向駱寶,隻道:“你的廢話朕也聽完了,滾吧。”

駱寶忙擦了擦額角的汗,行禮告退。

夜色漸深,黃檀書案上青釉蓮瓣燈盞忽明忽滅,搖曳不定。

蕭北冥摒棄之前的紛雜情緒,埋首批奏折,搖晃的燈火卻使字跡一下處在亮處,一下又處在陰影中,看得人眼花繚亂,莫名令人心生煩躁,他抬首,冷聲道:“鄔喜來,換蠟燭。”

鄔喜來一激靈,自宜錦走後,這是陛下對他說的第一句話。

他心肝一顫,連忙去取了蠟燭換上,往日這些事情都是宜錦做的,每日陛下批折子前,她都會先檢查一遍燈火和筆墨,從未出過岔子。

隻是今日事情太突然,他一時疏忽,倒是讓陛下受累了。

燈火重新亮起,蕭北冥垂眸機械地批著折子,卻覺得有些口乾舌燥,他下意識地摸到旁邊的茶盞,抿了一口,卻發現早已涼透,他又不得不想起那人在的時候,無論什麼時候,他手側總有一盞熱茶。

蕭北冥習慣了克製自己的情緒,將要緊的折子批完時,雙眼已然酸澀。他站起身鬆了鬆筋骨,膝關節那熟悉的痛感又如期而至,眼角餘光觸及書案腳落的軟墊上,怪不得他跪坐之時覺得膝蓋疼痛減輕不少,但他從前卻沒注意過這塊軟墊。

似是想到什麼,他的目光忽然沉了沉,側首問道:“這墊子是誰放的?”

鄔喜來隻覺頭頂冒汗,他怕陛下生氣,也不敢提及宜錦的名字,支支吾吾道:“這內殿之中除了……,也沒人會做繡活。”

蕭北冥抬眼看他,目光似要剜下一層肉。

鄔喜來瞬時便知道陛下想問什麼,他連連搖頭,生怕惹火上身,“陛下,冤枉啊,老奴從未向她透露您的腿疾。她對陛下甚是用心,恐怕是瞧出陛下雙腿畏寒,才做了這個墊子,也就是這兩日的事。”

蕭北冥垂眸,神色莫測。

他隻是不讓她在皇極殿伺候,並未要了她性命。從前那些背叛他的人,無一不是扒皮抽筋,要生不得,要死不能。他對她已是寬容,也算回報了她這些時日的用心。

蕭北冥垂眸看窗外千絲萬縷的落雪,他的身影處於陰影之中,顯得格外孤僻,半晌,他的視線落在那軟墊上,繡功精巧,所繡圖案與那隻香囊一樣,是一隻長得奇形怪狀的魚,他吩咐道:“將這墊子處置了,彆再讓朕看見。”

鄔喜來應聲,在一旁瞧著,知道陛下心裡難受,不免有些心酸。其實薛姑娘來皇極殿伺候的這些日子,陛下開心的次數比過去二十幾年都要多,但也因此,她做出這樣的事,恐怕陛下失望隻會更深。

鄔喜來想起許多年前初次見陛下時的場景。

那時他不過是禦用監裡一個打雜的小內侍,恰逢正月十五,二皇子殿下三歲生辰,章皇後吩咐大辦生辰宴,他負責掌管當日的陳設器具。

宴會上,先帝與各宮妃嬪都圍著二皇子殿下逗弄,說著吉祥話,無人注意到那個靜靜站在陰暗角落裡的孩子,男孩尚且稚嫩的麵龐透出與年齡不符的穩重,冷漠地注視著來來往往的人群,也不與人說話,仿佛生來就與黑暗寂靜為伴。

宴會結束時,章皇後與二皇子被簇擁著回到永福宮,那麼多主子宮人,卻沒一個記得角落裡落下的孩子。

他身量不高,夠不到桌上的吃食,宮女內侍們得了章太後指點,自然不敢輕易向這孩子示好,於是這孩子一整日隻吃了一個乾巴巴的饢餅,不聲不響聽著耳邊的熱鬨喧囂,沒人知道,其實那日也是他的生辰。

如今,當初的小皇子雖長大了,再也不會像當初那樣窘迫,任人欺淩,但有一點從始至終都沒變過:這個世上在意他,關心他的人太少,以至於一旦出現一個人待他好,他便想那人定是有目的,一旦那人背叛他,他便認為人心皆惡,不可原諒。

但他恐怕還尚未意識到,覺得一個人不可原諒,其實正是因為太過在意。