段楨此人出身貧寒,祖上也是詩書官宦之家,到了他這一代卻已沒落,他雖有治世之才,在先帝時卻因權黨打壓鬱鬱不得誌,幾次名落孫山,幸得蕭北冥賞識,做了燕王府幕僚,一路從潛邸跟過來,是蕭北冥最看重的心腹之一。
蒲誌林,字守銀,原揚州人士。揚州蒲家為一方富賈,早先靠私鹽起家,後轉做絲綢生意,後因得罪了鎮國公章家,蒲家遭受重創,一蹶不振,離的離,散的散,蒲誌林也一夜之間被迫從紈絝子弟成了蒲家的主心骨,一路走來,頗為艱辛,蕭北冥於他有知遇之恩。
段楨身著緋袍玉帶,手中常執一把羽扇,容貌清俊,談話間頗有幾分雲淡風輕,運籌帷幄之意。
蕭北冥眾多親信中,魏燎善衝宋驍皆為武將,蒲誌林更是對賺銀子意外的事情提不起絲毫興趣,平日那些品茗撫琴賞花的雅事,也唯有段楨可與之談論一二。
青山玉泉,花如其名,花瓣呈盈盈的玉白色,邊緣卻是淡淡的綠色,香味清幽,殿內燃了炭火,使得花香更為幽遠綿長。
蕭北冥得知宜錦前來,把玩著蘭花的手微微一頓,卻隻道:“讓她候著。”
鄔喜來愣了半瞬,隻好照做,心底卻替宜錦捏了一把汗。
段楨拂了拂羽扇,神情有些意味深長,陛下從前最大的消遣不過是南華閣內萬千古籍,他少見陛下有賞花的情趣,也知今日恐怕是醉翁之意不在酒。
他望著那青山玉泉,悠悠道:“陛下,青山玉泉清而不媚,悠遠恬淡,實乃蘭中名品,隻是陛下心思並不在賞花上,倒是辜負了花期。”
蕭北冥卻道:“本就不是青山玉泉的花期,正值寒冬,此花卻必須養在溫室之內,不合時令,你若喜歡,將其帶回府中,倒也不算辜負了這花。”
段楨卻搖了搖羽扇,“寒冬一過,便是新春,待到夏時,自是花期,朝朝暮暮,四季輪轉,陛下又怎麼能說此物不長久呢?更何況,這樣名貴的花,臣府中恐怕無力供養,若是蒲大人,倒還有些可能。”
蒲誌林在一旁安安穩穩飲茶,猛地聽段楨禍水東引,有些無奈,忙推拒道:“臣最是不精風雅之事,瞧這些弱不禁風的花兒朵兒,倒不如看賬本養眼些。”
經段楨一打岔,氛圍倒也不似原先那樣嚴肅,憑借直覺,段楨便知這花對陛下意義非凡,更覺得陛下話中有話,想起等候在殿外的薛氏,心裡隱隱明白了幾分。
臣子最忌參與帝王家事,他避開這事,切入正題,道:“陛下,自誅叛軍以來,國庫空虛,北境忽蘭虎視眈眈,老忽蘭王似乎是生了病,他的幾個兒子都不安分,為了爭得儲位在邊關肆意劫掠,以此向老忽蘭王邀功。魏燎將軍與善衝將軍鎮守北境,軍費早已吃緊,接下來第一等要緊事,便是籌措軍費。”
蒲誌林也皺眉道,“臣翻看戶部賬冊,過去幾年中樞軍費的花銷,多由各項鹽鐵稅收支撐,即便如此,也有些入不敷出,江浙等富庶之地秋收後便經戰亂,短時間內銀錢無法回到中樞。”
這些世家大族與戶部官僚緊密結合,再加之鎮國公章家先前有靖王撐腰,如此上下沆瀣一氣,國庫的銀子之前大多都替靖王府養了兵馬,再加上各級官僚從中謀取私利,戶部剩下的銀兩,即便範公在世也無可奈何。
蕭北冥深知此事的嚴重性,“魏燎善衝昨日來報,邊疆苦寒,如今正值深冬,將士們衣不蔽體,食不果腹,絕非長久之計。各地百姓遭逢戰亂,今歲冬至恐怕也不寬裕,稅收隻能再降。燕京這些世襲勳貴,皇商富戶,享民之奉養,是時候反哺了。”
段楨與蒲誌林說完政事,又商議了明日早朝之策,略坐了一會兒,便稱時日不早,需歸府用膳,蕭北冥自然也不好再強留。
兩人自顧走出殿內,出了殿門,見一女子亭亭立於殿下,容貌清麗,朝他們二人俯身行禮,也並無驕縱之色,兩人頷首以回之。
段楨搖著羽扇便緩緩離去,心底卻微微歎了聲可惜。
薛家女若是從前沒有嫁過靖王,倒也可走采選的路子選入後宮,可她身份有瑕,注定入不得後宮,成不了後妃。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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蕭北冥移步暖閣,是時風雪大作,居高臨下,隻能瞧見殿前那人站在搖曳的宮燈下,影子被拉得極長,黑暗中顯得格外渺小脆弱。
他無數次站在這裡眺望深夜的燕宮,但那時,眼中景色都是晦暗無光的,唯獨此刻,燕宮在他眼中開始有了一些色彩。
可他知道,她待自己,與待他人沒什麼區彆。
蕭北冥垂下眼睫,側臉陷入陰影之中。
鄔喜來在一旁伺候,捉摸不透主子的意思,隻好將暗衛打探來的消息稟報道:“陛下,方才太後娘娘傳薛姑娘至仁壽宮。”
蕭北冥隻是看著窗外的飛雪,一言不發。
他所做的一切,不過是逼著她來求他。
這些日子,他想了許多,心裡不痛快,他向來不是委屈自己的人,既然薛氏在他身邊能讓他感到歡愉,那便讓她回來。
鄔喜來見他遲遲沒有反應,便也識趣地不再提這些糟心事。
大地在稀疏燈火中反射著雪光,夜色中仍能聽到北風的嘶吼聲,那人嬌小的身影很快模糊在搖晃的廊燈下。
他收回目光,憑窗而立,沉默半晌,最終還是說道:“傳她入殿。”
鄔喜來連忙應下。
宜錦再次踏入皇極殿,心境卻與第一次截然不同,這一次,她再不像上回那樣害怕。
她俯身行禮,垂眼道:“奴婢見過陛下,陛下萬安。”
蕭北冥的目光沒有從青山玉泉上移開,下意識撥動著手中的花蕊,他明知她的來意,卻仍舊問道:“你本是戴罪之身,隻是朕不追究罷了,今日還敢來皇極殿,所為何事?”
宜錦向他叩首,“奴婢今日求見陛下,是為了兩件事。其一,駱公公因顧念往日情分替奴婢私傳物件,一切都是因為奴婢的請求,若陛下要責罰,請責罰於奴婢。”
“其二,奴婢的弟弟因病急需銀兩,而內宮之中無法向外傳遞財物,還請陛下允準奴婢將月例送回家中。”
蕭北冥終於將目光轉向她,她麵色瑩白,若中秋之月,眼尾那顆淚痣也更加明顯,容顏愈發俏麗。
隻是說出的話卻沒有一句中聽。
蕭北冥隻是緩緩走近她,屈膝蹲下,修長的指節勾起她的下巴,神情略微嘲諷,一字一頓冷冷問道:“薛宜錦,你樁樁件件都是為了彆人求朕,憑什麼覺得朕會答應?”
她說了這麼多,卻沒有一個字是關於他。
她能為了芰荷離開皇極殿,能為了駱寶與薛珩求他,她來見他,不過是有求於他。
宜錦怔愣了一瞬,殿內光影綽綽,而她卻在帝王的眼眸中看見了——她的倒影。
他的瞳孔如一團沒溫度的、墨色的雲團,看似對一切都漫不經心。
宜錦下意識將視線移開,卻隻能看見他的喉結,他與她靠得是那樣近,以至於連彼此呼吸的聲音都交纏在一起。
是啊,她有求於人,可他憑什麼要答應她?
但除了求他,她卻彆無辦法。與太後娘娘比起來,她更願意求眼前之人。
半晌,她低聲道:“因為奴婢知道,陛下是良善之人。”
蕭北冥垂眸看她,側臉如玉,長睫投下淡淡陰翳,“善人?做善人有什麼用?也換不來人的真心,你說是不是?”
宜錦與他四目相對,他的長睫幾乎要觸碰到她的肌膚,那雙黑眸如漫長的黑夜要將她吞噬,帶著些許侵略的意味,她感到危險,向後縮了縮,卻聽眼前人淡淡道:“朕不想做好人,隻要自己痛快。”
蕭北冥看著眼前沉默的人,漸漸失去了耐心,“你若想從朕這裡得到什麼,就仔細想一想,你能給朕什麼。”
宜錦垂眸,睫毛如蝶翼微微顫動,她仍舊保持著方才的姿勢,緊張到掌心出了一層冷汗,她沉吟道:“陛下乃九五之尊,什麼都不缺,若奴婢有什麼值得拿來交換的,也唯有自己的性命。”
蕭北冥冷笑了一聲,明明是想讓她求他,但她真這樣做了,他卻隻覺得心中生出一團鬱火,難以熄滅,道:“既然如此,從明日起,你便回皇極殿當差,是生是死,什麼時候死,往後都由朕說了算。”
宜錦沒想到蕭北冥會答應得這樣快,她抬首,微微睜圓了眼睛,卻隻能看見那人的背影。
不知為何,就在那一瞬,即使她看不見對方的神情,卻能感受到他的心情。
她知道那日在太後殿外守著的是他,叫禦藥局發凍瘡膏的也是他。
他總說自己不是個好人,實際卻口是心非。
她杏眼凝視著他,終於伸手將那檀木盒子呈上書案,默默告退。
蕭北冥沒有阻攔。
良久,暖閣隻餘他一人,他垂眸凝視著聖潔芬芳的青山玉泉,棱角分明的麵龐隱藏在陰影中。
明明用了手段,順利讓她回到皇極殿,可他卻清楚地知道,眼前一切不過是虛妄,就如他也隻能強行留住青山玉泉這短暫的芬芳。
蕭北冥將純白的花瓣碾碎,眸光微冷,目光觸及宜錦留在書案上的檀木盒。
上一次駱寶呈上時,他已經知道裡麵裝的是什麼。
不過是她隨手做出來的衣物而已。這宮中任何一人,駱寶,鄔喜來,宋驍,都可以不費吹灰之力得到她做的衣衫,而他,卻隻有靠那場棋局,才能換來這寢衣。
他摩挲著檀木粗糙的紋理,再次打開了盒子。
雙龍搶珠的寢衣,蠶絲的手感順滑,然而就在他準備將東西放回時,在忽閃的燈光下,他卻忽然瞧見衣領處用極其不顯眼的絲線繡了一尾模樣奇怪的魚兒,右附一句:北冥有魚,其名為鯤。
原來她在坐墊、錦囊上繡的那些奇形怪狀的魚,竟然是鯤。
蕭北冥的手忽然顫了顫,他看著那隻鯤,怔愣了許久。
他不知這是巧合還是意外,十三歲那年的冬獵,他生死一線時,有個叫知知的小姑娘救了他。
而那個小姑娘,叫他阿鯤。