層疊的陰雲遮住將滿未滿的月亮,群山靜默,蟲鳴消失在呼呼的風聲裡,聽得見夜色是如何從山頂降落,滑過山崗,沉入大地。
哐哧,哐哧。
鐵鍬鏟起土塊,碎石骨碌碌滾落,空氣中飄浮著新鮮濕潤的土腥氣。
老四抹一把熱汗,外翻的鼻孔翕張,吸了口清涼的空氣,忽然,疑惑道:“什麼怪味兒?咋聞著有點甜呢?”
老二停下鏟土的動作,拄著鐵鍬站好,厲聲催促:“趕緊的,把墳刨開來看看,哪兒來那麼多狗屎話?”
老四摸摸後腦勺,嘿然一笑,但還是按捺不住好奇心:“老二,這王婆婆的墓咋沒有墓碑,沒有墳包,又埋得離村裡的祖墳那麼遠?真是奇了怪了。”
其他幾人都停下手裡的活,望向老二。
“對啊,二哥,咋回事嘛?”
“怪瘮人的。”
“就你們幾個事多,”老二臉皮抽筋,不耐煩地說,“墳包嘛,原本當然是有的,隻是……”
老二低下頭,發出陰森恐怖的笑聲,麵孔被夜色吞噬,聲音卻乘著風幽幽飄到遠處,在山間地頭回蕩。
王婆婆過世後,山陰村人不甘心失去這隻下金蛋的母雞,先是把王婆婆的家搜刮一空,連一塊牆皮都沒放過,卻沒能找到觀音土的下落。
再是把王婆婆的墳包挖開,把棺材刨出來,那時候,王婆婆屍體已經腐爛了,但棺材裡也沒有一星半點的觀音土。
失望至極的村民們隻能打道回府,叫王婆婆曝屍荒野。
然而第二天,意想不到的事發生了。
上山祭祖的村民驚訝地發現,王婆婆的屍體被好好埋了回去,墳包上還長滿了鮮花,野草比墓碑還高,仿佛從未被人開棺曝屍。
從那天起,風言風語就在山陰村流傳開來——
觀音土就是王婆婆的墳頭土,吃了能延年益壽,富貴一生。
謠言如烈火烹油,愈演愈烈,很快燃燒到了隔壁村,鎮上,縣城裡,十裡八鄉的人們都聽說了這個消息。
“當時,你們幾個在外頭賭錢沒看到,嘖,那可真真是比趕集還熱鬨。我們把王婆婆的墳扒了,把墳頭土分了吃了,墳上長的草根都被哄搶一空,外村人想要?得加錢買!一千塊一勺都買不到呢!這還不夠,我們又吃了……”
老二伸出深紅發紫的舌頭,舔了圈嘴巴,像在回味某種美味。
“二哥,吃了啥好東西,不跟哥幾個分享分享?”老四大聲嚷嚷。
老二瞟了老四一眼:“哼,吃了啥?當然是那死老太婆的肉,你還彆說,那皮子跟糯米皮一樣,艮啾啾的,就是臭得慌。”
聽到這一句食評,跟他上山掘墳的幾個大小夥子都嚇得不輕,腸胃裡一陣翻江倒海。
“膽子還沒鼻屎大!”老二被他們恐懼又反胃的表情逗樂,哈哈大笑,“後來警察都來了,才把那幫人趕走。事情都過去了,法不責眾嘛,再說王婆婆家裡人都死絕咯,想追究也追究不過來。
“這事我這麼一說,你們這麼一聽,可千萬不能傳出去。以後隻要有我一口肉吃,就少不了你們幾個喝湯!”
“肉”字戳中老四等人的要害,紛紛轉過身,嘴巴一張就哇啦啦吐了一地。
嘔吐物的酸臭味兒瞬間蓋住了那奇異的甜香。
十幾米外,一塊巨大的山石後,玩家們麵色慘綠,僅憑想象就被老二口中那個群體性荒誕故事整得頭皮發麻。
原來,王婆婆不但生前在被村民孤立利用,死後也沒能逃過敲骨吸髓的命運。
就連在下城各區混跡數載,見識過世態炎涼,人心叵測的黎述也不由為王婆婆感到一絲悲涼。
一聲歎息飄散在風中。
老四幾人緩了會兒,接著埋頭苦乾。
鏘!
鐵鍬戳到了什麼硬邦邦的物事,擦出極其刺耳的摩擦聲。
老二大喜過望:“挖到了!”
在老二的催促聲中,老四等人加班加點兒,好不容易從坑底刨出一副紅木棺材。
月色淒寒,棺材板鮮紅如血。
“哼哧,一,二,嘿咻!”
眾人用兩根粗壯的麻繩繞到坑底,喊著號子,把棺材抬了出來。
老四幾人放下棺材就不敢再看,老二嫌棄地讓他們起開,獨自上前,用榔頭的尾部翹開棺釘。
喀拉……
棺材板移開大半,散發著許久未見天日的發黴木頭味兒,棺材裡頭黑黢黢的,果然如老二所說,空空如也。
王婆婆的屍體已經被吃乾淨了,一點兒骨頭渣子都沒剩下。
老二把手伸進去摸索,確定沒有異樣,才吐出一口濁氣。
然而,沒等老二開口吩咐老四他們把棺材埋回坑底,驀然間,地麵隆起一道道小土丘,泥沙飛揚,仿佛有一條地龍在急速向他們逼近。
“這是?!”
“老二,有東西!有東西在地下爬!快,快跑啊!”
黎述等人也察覺不對,趴在岩石後,探出頭,被眼前的情形驚到失語。
壯漢們驚慌失措,丟下棺材,甩下鐵鍬和榔頭就想跑,口中哭爹喊娘,涕泗橫流。
可他們沒邁出去兩步,腳下的泥土就兀然龜裂,地動山搖,整座山頭仿佛一隻從沉睡中蘇醒的怪物,發出沙啞的吼聲。
喀嚓,喀嚓。
地縫間,伸出一隻蒼老乾癟的手,攥住老四腳踝。
那老嫗的手部皮膚腐爛發綠,指骨細如麻杆,卻力大無窮,像鐵絲一樣勒入老四的皮肉,傷口深可見骨。
“二哥,救我!”
老四淒聲哀嚎,拚命蹬腿想要掙脫,但還是被生生拽入裂開的地縫。
山體發出隆隆的悶響,地縫毫無征兆地閉合,跟拍蒼蠅似的,兩隻巴掌啪地合攏,就把奮力蹬腿的老四就在眾人眼皮子底下被拍成一張扁扁的人皮。不過一瞬,就沒了聲息。
大地如同岩漿般熔化,土崩瓦解,泥塊艱難粘結,縫隙中湧出殷紅的血液,粘稠的黑水。