紫宸殿禦書房內,皇帝坐於書案前,太後、太子、舒王、程振元依次坐在書案左邊的座椅,而書案右邊的座椅,坐著左右丞、中書令、門下省侍中、禦史大夫和崔懷亮。
皇帝清了清嗓子道:“崔尚書,你作為主審,說說裴九洲一案吧!”
崔懷亮先是將這些日子審訊情況撿了要緊的回稟,最後恭聲道:“裴九洲謀逆,有書證、物證和人證,證據確鑿,依據大魏律例,謀逆乃十惡不赦之罪,其子裴遠愈年滿十六,應判絞刑,其女裴書怡流放三千裡,其餘裴家人等依據血緣的遠近,判流行等。”
太後麵帶笑意看向皇帝,但笑意中透出的探究叫人琢磨不透。
皇帝揉了揉眉心,似乎十分為難道:“朕與裴九洲一同養在太後膝下,說是兄友弟恭也不為過。如今他已經去了,隻剩下這一兒一女,想想法子,都議議。”
尚書右丞道:“臣以為,謀逆大罪,除了裴家之外,與裴家有瓜葛的也應查處。”
太後麵上的笑意冷了下去,看向他:“哀家與裴九洲瓜葛最深,你是不是疑心哀家與裴九洲勾結,連哀家也要查處?”
右丞撲通一下跪在了地上:“臣不敢,臣以為,崔尚書是裴九洲的兒女親家……”
舒王譏笑一聲:“右丞,先不說這裡坐著的皇親國戚,哪個和裴九洲沒有交集,就說崔逢月,不日便與我為妃,儘在禦書房說這些無關緊要,如此胡攪蠻纏,你居心何在?”
右丞驚愕地睜大了雙眼。
太後沉聲問道:“是麼?崔尚書,你與裴家還未行納征之禮,還算不得悔婚,不愧是掌管刑部,律例熟知得很。裴家如今也高攀不上崔家了,那如此哀家替裴遠愈做主,就此橋歸橋路歸路吧。”說罷轉身看向皇帝,壓根不抬眼瞧地上俯身跪著的崔懷亮。
“行了,今日就隻說裴遠愈之事。”皇帝不願多說其他。
“臣惶恐,有一言不得不說。”崔懷亮繼續跪在地上道:“先帝時,若是犯謀逆大罪死刑可由宮刑代替,太後輔政之時,覺得宮刑對男子太過殘酷,聖人純孝,廢除了此刑。”
哪裡是太後覺得對男子殘忍,明明是她恨這宮刑叫徐遠山成了內侍,剛執政,便把宮刑廢除,當時還下了旨意,來日大魏若有宮刑,必得由徐遠山行刑。
所有人的瞳孔在這一番話都放大了,繼而死一般的沉靜。眾人各懷心思,但這個結果是所有人願意看到的,命在但威脅沒有了。
皇帝沉思了半晌:“太後娘娘,按照本朝律例,判絞刑;或是朕恢複先帝舊製以宮刑替代。”
“國有國法,家有家規。皇帝,那便如此,哀家謝過崔尚書給裴遠愈留了一命,但斷了裴家的根。至於裴書怡,哀家聽聞你要納她入宮。陛下看著辦吧,哀家老了,也管不了了!”太後起身,施施然出了書房。
翌日,宮中傳下旨意:裴遠愈關入掖庭,由金吾衛看守,十五日後施宮刑。裴書怡為二品德儀,擇吉日入宮。
與永興宮丹鳳門僅隔著丹鳳大街的翊善坊,是皇帝賜給宮中得勢內侍總管的宅邸。程振元的宅院於此,太後掌權時得勢的徐遠山宅院也在此坊。
正午時分,一輛普通的車輿直接駛入了徐遠山宅院。
太後環顧了徐遠山的書房。還如同六年前在宮中一般簡單。書案上擺著詩筒、筆格、紫毫筆、鬆煤墨錠、辟雍硯,房內的裝飾物除了桌椅外,就隻有在書案後一軸軸的書卷。
多年前,他就是這樣心疼她政務繁忙,在宮中幫著她朱筆禦批,她難得空閒地在書房暖閣內躲懶小憩。烏金西墜,餘暉灑在暖閣的直欞窗上,注視他一絲不苟地批閱奏章許久,見他仍舊沉迷於政事,鞋襪都不穿,光著腳丫,悄悄來到他身後,作亂似地執起他的手,拖著他到無人的院中晚膳小酌。
斜倚在他肩上,如同小兒女般饒有興致對著變化無窮的晚霞,而他的目光始終留在她的臉上,直至昏暗將襲晚霞欲褪,他舉起酒杯吟誦:“浮生長恨歡娛少,肯愛千金輕一笑。為君持酒勸斜陽,且向花間留晚照。”(1)
那時的她何等愜意!
“太後娘娘安!”身後傳來了熟悉但透出一絲虛弱的聲音,把太後的神思拉了回來。
她轉過身來,扶起跪在地上徐遠山,一眼就看到了他臉上的疑惑,定是因為她如通常婦人的打扮。
半年有餘未見,太後語音有些微微抖動道:“起來坐,彆叫太後,叫淑慎。”
徐遠山起身坐下,情深款款地看著她。
他與她,隔著時光與權勢,隔著身份與地位,隔著造化弄人與情非得已,還隔著她的野心與他的淡泊。但這些隔閡,終究還是敗給他們的情深繾綣。
“淑慎,”徐遠山開口有些哽咽,“你若不回京中,過幾日我定要去東都探你。”
太後眼中自帶的一絲淩厲在他一句“淑慎”後化為無形,正欲開口,卻被他仿佛要將心肺都咳出來的咳喘打斷了。