柳遲微微一笑:“去南屏山。”
我搖頭,眼神跟著亂晃:“不不不,我還有事。”
話已出口,心裡卻有些懊悔。其實我巴不得同柳遲講話,可又最怕同他講話,因為我對著他那張臉的時候,總不知眼睛該往哪兒看,有時尷尬得緊,便隻好低下頭看自己鞋麵。
七上八下間正好想起來,早先已應了顏朱去看河燈,便抬頭長舒一口氣:“不去了!”
河燈自然要到中元的晚上看,隻是這天陸塵去了清波門找沐意,索性放我們一天假,顏朱一大清早便來拍我房門。
“淡豆鼓!起床啦!太陽照屁股啦!”
可這天早上我卻不知怎麼,頭昏腦脹,肚子隱隱作痛,大熱的天,卻是手腳冰涼。
顏朱關切地問:“昨晚上吃壞什麼了?還是發燒?我去同紫枝說一聲,嗯?”伸手就來搭我額頭。
我偏一下頭躲開:“不用啦,你自己去玩吧,我睡一覺就好。”
顏朱替我蓋好被子:“那你好好休息,我回來再找你。”
我便在床上一直乾躺著,老半天也睡不著,最後肚子餓得咕咕叫,自己爬起來抓了幾塊綠豆糕吃,倒也不那麼難受了。
好容易熬到午時,我實在閒不住,便又束起頭發穿好衣服出門,心想說不定還能撞見顏朱呢。
這一日的杭州城有些悶熱,照例是人來人往,卻又比平日肅殺些,人們燒紙錢,掛五色幡,祭奠亡人,西湖水上香氣氤氳,混著一片喃喃的誦經聲。
我一個人瞎逛一陣,又認不得路了,心裡有些慌起來,半途撞見兩個穿水田衣的小僧人,忙跟在後麵走了一段,正走到淨慈寺,也跟進去拜拜。
出得門來,見路邊有個小姑娘,比我個頭略高,樣貌可愛,梳墜馬髻,斜挎五彩斑斕的小褡褳,身姿楚楚地立著,便去問路。
小姑娘很是伶俐,立馬笑吟吟地指給我看:“桑家塢啊,那是不遠的,你沿前麵那條路下去,看見另一座山,矮一些,繼續朝南走,約莫一裡地就到了。”
我謝過轉身。“哎哎,小哥留步。”
我走出兩步,才想起她是叫我,因著自己習慣作男子打扮的,便被她認錯了。
她快步追上來:“怎麼瞅著您麵容有些滯氣,莫不是家中有事?”
事倒是真有的,卻不知指的哪一樣,我挺佩服這姑娘的靈光勁兒。
隻是她實在靈光過頭,隨即扯著我一通花言巧語,從褡褳裡掏出來一個小陶罐,說是淨慈寺裡的香灰,如何如何地妙用,非得賣給我消災。
“同小兄弟你這麼有緣,便宜點,三十文給你了!”
我便傻不愣登地掏空自家腰包,將銅板三十枚悉數奉上,換來那一小罐香灰,寶貝似的揣在懷裡。
再過一條蜿蜒小道,卻碰見柳遲。他正獨自站在蓮花洞外一塊古碑前,背對著我肩膀一動一動地,右手伸指在上麵細細描摹。
那日柳遲穿了件月白的衫子,腰際垂著一管色澤碧綠的短笛,於草木蔥蘢間長身玉立,其實還挺養眼;可是我這頭看過去,周遭樹影斑駁,襯成一片鴉青色,再配上肩膀那個動作,真是分外淒清。
我看他身勢僵直,一筆一劃,框架繁複的兩個字,寫得有些吃力。
猶豫半晌,還是決定悄悄繞過。
“怎麼,不認得我了?”
我隻得頓住腳步,回過頭乾笑兩聲:“真巧,真巧。”
“其實不巧,是我方才一路跟著你。”語罷莞爾,嘴角帶著一絲邪氣,眼睛卻似兩泓濯濯清泉,通透見底。
“哦,這樣啊。”
奶奶的,我隻要一遇上他,橫豎就說不出句利索話。
除卻不好意思,我心裡其實還有個顧慮,從離開南京的那刻起便有了的,關於顧浪。我猜柳遲興許什麼都知道,卻看他一直以來不動聲色,不知他是否因此對我懷恨在心。