十四、
那雨沒完沒了地下,到後半夜竟越發大了。
十個人起初橫七豎八地躺在一起,紛紛被雨點砸醒了,這個擠擠那個,也都睡眼惺忪地坐起來了。
大師兄哈欠連天地發話:“下去找個地方,踏實睡吧。”將八師兄的腦袋掰正,猛拍兩下,“八弟快醒醒!”
大家於是不甘不願地站起身,沿著原路往回走。
柳遲問:“走得動麼?我背你。”
我忙擺手說不用了,卻被他過來牽了手,當即狠狠抖了一下,還是乖乖跟著一道走。
大師兄斷後,一手拎了我佩劍,另一手抓著空酒壇,淩空懸在我頭頂擋了雨幕:“弟妹你隻管邁步下去。”
下山就快得多,附近找了家客棧,師兄們各自回房補覺,我自己換了乾淨衣服,躺在床上倒睡不著了,推開窗子透氣,卻見柳遲一個人站在廊子裡。
我記得很分明,那天六月二十三,其實是個尋常日子,城裡有人彈箏唱曲,有人品茶聽戲,也有人呼呼大睡,一切如常,閒適自在,處處可聞咿咿呀呀,伴著不太搭調的唱詞。
“公子啊,隻當我是路旁人,不必相認,不必相認,隻望你好好珍重自己的前程。”
我和柳遲同撐一把傘,徜徉小半個姑蘇城,細雨霏霏,聽見遠處寒山寺渺茫的撞鐘聲,直走出到葑門外,過了五十三孔的寶帶橋,繞著澹台湖慢慢踱步。
傘是好傘,琴絲竹柄,月白傘麵,還勾了一朵鳶尾,卻遮不全兩人,柳遲整整高出我一個頭,便是他單手撐著,片刻濕了半個肩膀。
待到雨收已是日中,遊人漸漸多起來,我倆便拐進一個幽僻的小園子去。這裡頭倒也彆致,正中央立著一株大樹,虯枝盤曲,上頭密密麻麻地綁著許多紅絲繩,每根底下都懸了一把小巧玲瓏的銀鎖,閃閃爍爍,蕭然可愛。
走近細看,那絲繩上還都工工整整寫了字,誰誰誰與誰誰誰,天賜良緣,白頭共老,也有隻寫著一個名字的。
正津津有味地看著,眼跟前忽然冒出個小老兒,須發皆白,閉著眼睛一通念念有詞:“願天下有情人,都成了眷屬。是前生注定事,莫錯過姻緣。”睜開眼來將我倆打量一番,道:“這是前朝栽下的梅樹,幾百年,早不開花結果了,卻還一直活著,瞧瞧,裡麵都蛀空了,奇得很哩。”
柳遲笑道:“墜了這麼些斤兩,能活著也是不易。”
小老兒眼睛一擠一擠,偏著身子隻同我說:“姑娘,買一把同心鎖吧,扔了鑰匙掛在這裡,便保你姻緣如意,生生世世鎖住你的小情郎啦。”邊說邊袖子一甩,摸出一屜樣式各異的小銀鎖來,煞有介事地伸出三個指頭,道:“三兩銀子一個。”
我起先還覺得有意思,聽到價錢就不乾了:“您也太黑了。”
柳遲卻掏了銀子遞過去:“喜歡就挑一個吧。”
“還是這位小哥明白事理,”小老兒咧著嘴笑,“銀子少了,心意便不誠了;要是太便宜呢,便是人人來求,天上神仙也管不過來了。”
我搶先一步將銀子奪來攥在手裡:“誰說要買了。”
小老兒臉一灰,繼續羅裡吧嗦地糾纏著,那廂又進來幾個女客,才匆忙跑過去應付了。
柳遲問:“真不要了?”
我搖搖頭:“出去吧。”走出兩步,柳遲卻沒跟上來。
我倒回去:“九哥?”
他站在樹底下看著我,忽然一字一句道:“昨天夜裡我說的,全都不是醉話,見你並沒睡著我才說的,不知你聽沒聽見。”
我一怔,慌忙退兩步:“咳,咳,聽見了。”
他一個側身,擋了我去路:“從前我一直鑽牛角尖,自己跟自己彆扭了十多年,那天在梁文瑞那什麼彆莊,總算想通透了,我決意以後同你一起,一定開開心心的,待在杭州也罷,不回南京也罷,隻要你肯。六哥早說你喜歡我,可他們說了不算,你自己明白告訴我,我也安心。”