桂木 是他,原來是他。(1 / 2)

憂傷之曉 路人甲乙 6033 字 11個月前

喀拉——喀拉——

馬蹄聲不絕於耳。身體隨著座位輕輕搖晃,四輪馬車窄細的車輪在砂石地上飛快碾過,可以感覺到石子飛濺的震動。

“看,終於快要到了呢,少當家。”

田村蒼老的聲音傳進耳中。我吃了一驚,抬起因長久發呆而失去聚焦的眼睛望向坐在對麵的老人。他那原本就適合慈祥微笑的臉此刻浮現著比平時更加親切的笑容,過於歡快了,甚至顯得有點孩子氣。隱約察覺出田村這與馬車外低沉的夜色不協調的明快是故意做出來的,我覺得有點討厭,避開他的視線扭頭望向窗外。

兩年前我的母親去世了。像是為追趕母親般,父親在兩年間迅速消沉衰弱,最終在三個月前撒手人寰。隨著父親的離去,無論我是否願意,正如田村不再叫我“少爺”而改口稱呼“少當家”所代表的意義,我這個久世子爵留下的唯一子嗣將成為家族的新主人。

窗外,茂密的樹木連綿成漆黑的波浪,分不清奔馳的是坐在馬車中的我還是森林。突然,隱隱綽綽的疊影中冒出一道明亮的弧線,在我一愣的瞬間,那道光已隨著角度的移動掙脫出大地的陰影飛升到半空中。黑暗的天地霎時明亮起來。

啊,原來今晚是滿月。

記得母親曾告訴我每個月的第十六個夜晚,輝夜姬會身穿白衣,懷抱白兔散步雲端。如果有人在她路過時誠心祈禱,輝夜姬就會聽到那個人的聲音,實現他的願望。就算我隻是小孩子,也知道那不過是母親為哄我睡覺所講的故事。然而父親去世的那一晚,灑在他蒼白麵容上的月光比任何一晚的都要明亮。我想大概真的是輝夜姬把父親帶到母親那裡去了。

十六夜月高懸夜空。在它毫無隱瞞的純淨光芒中,一幢豪華的人工建築就這樣理所當然地闖入我的眼中。一覽無餘的輝煌,傲慢地佇立在森林、大地、天空和圓月之間。

我不由自主趴在窗框上探出頭去,睜大了眼睛。

“田村,就是那棟洋房?”

喀拉——喀拉——

馬蹄踢踏,車輪飛轉,林木的剪影不斷倒退,那幢淩駕於周圍景物之上的巨大宅邸仿佛望遠鏡裡逐漸清晰的取景朝我壓迫而來。餘光中,田村也將臉轉向窗外,似乎是笑了。

“是的。那裡比起您在鐮倉住的彆館要寬敞很多。那就是……”

——我知道的。那就是我今後居住的地方,久世子爵的本宅。

靠近這幢與四周格格不入的歐式建築後反而看不真切。對於視線低矮的我來說,它實在是太大了,而且與和式房屋完全不同的風格讓我感到極度陌生與虛幻。感覺自己突然變成了夢遊仙境的愛麗絲,又忍不住懷疑是不是中了森林裡狐狸施的法術,被騙進了妖怪的山洞。

我緊緊牽住田村的袖子,小心翼翼抬起腳踩上大門前寬大的石頭台階。

“歡迎回來。”

統一穿著淺棕色豎條紋的小紋,腰係深褐色名古屋帶的女仆們彎腰排在兩側恭迎我和田村。她們乍看起來和鐮倉的女仆很像,相貌溫和,聲音輕柔,脾氣很好的樣子。可是仔細再看我便發現她們的臉上都沒有笑容。這種嚴肅和住在鐮倉的人們因為父親過世而流露的悲傷不同。我說不出為什麼,但是她們看不透的麵容令我不安。在女仆隊伍的儘頭,通往大廳的走廊中央,還有一個正在鞠躬的人。與眾不同的是,他穿著黑色的西式製服,挺直的衣擺覆蓋膝蓋,好像軍人。

當我跟隨田村進入大門,那個穿西裝的男人直起身,向我們走了過來。他鋥亮的皮鞋在大理石地板上踏出清晰的聲響,隱隱在走廊深處回蕩。心臟隨著每一聲有力的腳步劇烈跳動起來,我緊張地繃緊了身體,卻不知道自己為何會感到害怕。

“歡迎您回來,曉人大人。”

男人開口了,和他的外表一樣年輕的聲音。可是也許就是因為這樣,他的聲音聽起來遠遠沒有田村那溫厚沙啞的嗓音親切。不要說親切,我甚至覺得他恭敬的語氣不過是公事公辦的敷衍。他在輕視我嗎?因為我是個小孩?但他也隻是個仆從啊!不過他是大人……心裡亂了起來。在鐮倉時大家對我都很親切,我不知道此時此刻應該對這個人擺出什麼樣的表情。心臟猛烈地鼓動著,我隻好仰起頭瞪視著他,攥緊了拳頭。

腳步聲驟停,男人的聲音忽然近在耳邊。我被嚇了一跳。

“從今天起,曉人大人的教育將全權由我負責。”

他在我麵前再次鞠躬,可是我與他的身高差距太大,看上去就像他為了讓我清清楚楚聽到這句話而刻意壓低身子。

“我是桂木。”

一鞠過後男人迅速挺直背脊,居高臨下地看著我。

聽到這個名字,我心中一懍,抬頭望向他。進門到現在這才第一次看清他的樣子,我不由自主睜大了眼睛。這個人擁有一副連孩子都能體會到的俊美容貌。一絲不苟的著裝,筆直挺拔的身姿,端莊穩重的表情……他的外表無懈可擊。高大的身軀擋住了來自背後的燈光,被自身的陰影籠罩的男人隻有眼睛映射著光芒。他沒有笑,明亮的雙眼直直地望著我,沒有絲毫猶豫與遊移。

是他,原來就是他。

在我仰望的視線裡,男人就像是逆光降臨的神。

桂木,這個人就是桂木智之。

三個月前父親離我而去,留下的遺言隻有一句——“將久世家的一切托付給桂木。”

久世家的一切中也包括我。

“這裡很暗,請注意腳下。”

桂木轉身向走廊另一端邁開腳步。我驚醒,急忙跟上去。

“那,那個……啊!”

我想撇開第一眼見到他時心中升起的那股莫名恐懼,好好和他打一次招呼,卻因腳步邁得太急被最後一級台階絆倒了。就在我失衡後仰之時,桂木敏捷地伸手穩穩抓住了我的胳膊。

“剛才不是說過請注意腳下嗎。”

他表情不變地輕聲對我說,順勢牽起了我的手。和最初的冰冷問候完全不同了,雖然桂木的口氣和剛才一模一樣,我卻覺得他的聲音變得柔和許多。他不僅救了我,安慰我,還為防止我再摔倒而特意牽起了我的手。也許這個人真的沒有看上去那麼凶。

望著桂木寬大的肩膀,我開始隱隱感到高興。從父親口中聽到桂木時,我一直以為是個和田村一樣的老頭子。而真正的桂木卻是這樣……發現自己正抿嘴笑起來,我連忙埋下頭,忍不住悄悄打量牽著我的那隻手。

好大的手哦。

桂木——從很早以前開始就一直從父親那裡聽到這個名字。桂木陪在父親身邊的日子比我要長得多。在父親去世前的兩個月,大概是預感到了什麼,他曾把我叫到身邊鄭重其事地囑咐了很多事情。其實父親的話我大都聽不太懂,但即使隻是個無知的孩子我也能感覺到圍繞著父親的空氣和平常不同。不久之前我從書上新學到一個詞,我想用這個詞來形容當時我從父親身上感受到的氣氛最合適,對,那時我感到了沉重。

“曉人,我和你在一起的日子就隻有壽美子死後這兩年。”

“父親……”

父親通常不會提起母親,聽到母親的名字他就會變得非常哀傷。

“我怕壽美子寂寞才一直讓你在鐮倉陪她。不過,該讓你早些回東京才對。對即將繼承爵位的你什麼都沒來得及教……”

他側過身,從被子裡伸出手握住我的。

“對你這樣溫柔的孩子來說,這個世界多少有點複雜,尤其像我們這種被很多人注視的家族。你要好好聽桂木的話。”

桂木,又是桂木。

“那個人懂得你不懂的一切。所以,曉人啊,服從他,然後學會那個男人所知的全部。”

那時我被病人的氣息感染,悲傷地跪坐在父親枕邊懵懂地點頭,全然不知那些話語真正的含義。

籲了一口氣,我抬頭望向桂木那陌生而又似曾相識的側臉。一直到最後的最後,父親談的全都是關於桂木的事。早在與他見麵之前,桂木這個人的存在已經充滿了我的生活。

一直目視前方的桂木毫無預兆地轉過頭來盯著我,害我微微心驚。

“有什麼事嗎?”

和田村不一樣,這個人的臉上始終沒有笑容,凜然的目光筆直地投射而來,好像所有心思都會被他看穿。我突然感到羞赧,訕訕地低下頭。

“不,沒什麼……”

我搞不懂自己為什麼要怕他。

桂木似乎沒有注意到我的窘迫,扭回頭繼續領路。通往二樓的階梯鋪著厚實的絳紅色地毯,踩上去很柔軟,即使不是赤腳也能感覺到暖意。鏤空雕花的深色木質扶手看起來又結實又氣派。

“曉人大人應該已經很累了吧。明天早晨會有很多客人到訪,請您……”

“客人?”

我一不留神就插了嘴。意識到自己做了失禮的事,我偷瞄一眼走在另一邊的田村。老人沒有露出要責備我的意思,我稍稍放下心來。說起來,自從田村改口叫我少當家以後就沒有批評過我了,即使我偶爾忘記他的叮囑又在拿筷子時把食指翹起來,他也沒有像從前那樣提醒我要時刻遵守符合身份的禮儀。剛才桂木說過今後我的教育由他負責,是說從此以後田村的工作都由他接管嗎?如果我再用錯誤的手勢拿筷子,他就會代替田村來批評我囉?