想引起某個人的注意，想被那個人喜歡，這對孩子來說是再正常不過的願望。
可是如果不管做得多好那個人也始終不以為然，如果想要從他身上得到喜愛的那個人願意給的隻有厭惡，孩子該怎麼辦？
除了哀傷，他還有彆的出路嗎？
劈啪——嘩嘩——雷雲翻滾，閃電劃破夜空，大地被漆黑的瓢潑大雨覆蓋。
外麵一定很冷，即使壁爐裡的火燒得正旺，我還是覺得書房裡一點也不暖和。房間裡不是很安靜，雨點打在玻璃窗上的聲音非常響。不過我還是可以清楚地聽見筆尖和紙張摩擦的聲音，還有偶爾從壁爐旁傳來的翻書聲。
寫完最後一個等號後的數字，我略微直了直背脊，但手裡依舊握著筆，也沒有改變書寫的姿勢。望著攤在桌上的作業本，我發了一陣子呆。
心情不好。作業題很難，而且，我有很多事情想不明白。
“桂木。”
我終於鼓足勇氣開口。
坐在沙發裡的男人“啪嗒”一聲合上手中的書。
“怎麼了？做完了嗎？”
我重新低下頭望著麵前的書本。不想像個沒腦子的傻小孩一樣乖乖回答桂木的問題。他為什麼總是這麼無趣，除了功課就沒有彆的可以和我說了嗎？
“父親……在去世之前曾對我說有很多人在打我們家的主意。”
雨點不停敲打窗戶，我的聲音混合在裡麵，變得有點模糊。不出所料，桂木果然向我轉過頭來。隻有提起父親他才會認真聽我說話。
“可是上個月的爵位受封儀式上，大家都對我很好。前天的發表宴會上也是，有很多人向我們打招呼……”
沙發輕響。桂木站了起來。
“那是因為您和上代當家不同，還隻是個沒有威脅力的小孩。即使是貴族，子爵位，特彆是久世家，比起其他貴族不僅俸祿少地位也相當低。不過如果先代曉直大人能安分一點的話，也許情況會好一點吧……嗬，真是個奇怪的人。”
桂木用食指輕輕托著下巴，那是個掩嘴而笑的動作。
桂木竟然笑了？
“比起貴族，他好像更喜歡做銀行家或商人什麼的。貴族本來就不太擅長賺錢，因此曉直大人的做法讓貴族們非常反感。也許這麼說有點無聊——”
桂木臉上的笑容消失了。他早就已經沒再看我，而是望著窗外喧鬨的大雨。
“——暫且不說血統什麼的。貴族們被賦予的種種特權，那些本來不是給‘家族’而僅僅是賞給‘個人’的。這個國家裡身為特權階級卻不儘自己義務的人實在是太多了。”
我望著桂木麵無表情的側臉，無言以對。
嘩——嘩——
那晚的雨真的好大，一直不停地下著，直到現在。
那時的我隻是個孩子。
雖然完全不能理解那些話的含義，卻覺得在桂木指責的人裡也包括我。
那比什麼都讓我感到痛苦。
“留學？”
回憶被突然打斷，我下意識地望向聲音發出的地方。教室的角落裡有一堆人在竊竊私語。說是竊竊，可根本就聽得一清二楚，真讓人無話可說。
“啊，據說好像是有森山家的支持。”
“那個森山侯爵？”
“他們家和外交部有直接的關係。”
“可是為什麼要去支持什麼隻是子爵的久世呢？”
“反正肯定是交錢了。”
“那不是和資本家暴發戶沒差彆了嘛。”
“真沒品。”
“所以才和那個暴發戶石崎關係那麼好啊。”
“哈哈哈哈哈——”
喂，議論話題的本人就坐在這裡，你們這樣大聲地笑沒問題嗎？受不了。這群家夥隻不過是生在好人家罷了。
——那些本來不是給‘家族’而僅僅是賞給‘個人’的——
明明不是靠自己的力量得到特權的，這些人簡直無聊透頂。
我對教室角落裡那群聒噪的人失去了興趣，把目光落回麵前的教科書上。還有一半沒看完，離桂木規定的期限隻剩兩天了。啊啊，必須要抓緊時間了。
正打算翻頁，一道淺淺的陰影突然落在書上，我抬起頭。
“啊，石崎。”
石崎臉上掛著友好的笑容。比起以前那種沒有立體感的五官，如今的石崎好看多了。畢竟也快成年了，輪廓變得清晰，濃眉大眼很有男子漢的樣子。虧我以前還為他擔心，現在的他大概是很討女孩子喜歡的吧。
“久世，課上完了吧，還沒回家？”
“哦，今天要等……”
教室的角落裡繼續傳來笑聲。石崎一出現，那些人的臉就全部轉向這邊，就像一群看見爛蘋果的蒼蠅。
我一拍桌子站起身，改變了主意。
“啊，算了，陪你走到門口吧。”
“啊？哦……”
石崎的長相雖然好看些了，那種呆傻的表情還是沒變。他可真是可愛。
“又被嫉妒了啊。多虧一直有你這個奇怪的貴族做出頭鳥我這種不入流的暴發戶才這麼輕鬆，哈哈。”
石崎還是一樣總在不該笑的時候笑。
我擺擺手。
“無所謂，那隻是一群無聊的傻瓜。從小桂木就對我說‘成熟點啊’‘彆理他們’。”
“嗬，那在長輩和小姐們麵前裝乖巧也是桂木教你的囉？”
聽到這話，我不禁瞥石崎一眼。他還是笑嗬嗬的，反倒讓我覺得自己好笑了。也是，何必多心，石崎這種人大概根本不懂什麼叫諷刺。
“我可比不上他。”
這是真心話。
“他對我的態度和對傭人們的態度，還有對各個階級的人的態度完全不同。”
“好厲害啊，我也想學學，哈哈哈。”
抱歉，石崎，你大概永遠也學不到吧，因為桂木那並不是演戲。他對人的冷暖好惡根本與身份無關，那是某種骨子裡的東西不自覺滲透到言行中的結果。
我知道石崎的話是無心的，但還是忍不住想對他發脾氣。他對我提起了我最不想碰觸的事情。
“閉嘴啦。有什麼好笑的，你是不知道他對我的態度才這麼說。”
如果桂木真的八麵玲瓏，我本該是他最想要討好的人。
然而我不是。
所以石崎不會明白，任何人都不明白。就因為是深入到骨，根本無法了解也不知如何才能改變的東西，才會讓我這麼痛苦。
家裡的馬車沒有來接我，是我吩咐的。家庭教師今天不來，難得晚上有空。石崎也放棄了自家的人力車陪我步行。
街上很熱鬨。這裡算是富人區，到處都是衣著光鮮，故作優雅的人。
“經濟學有趣嗎？”
除了外語桂木還請來教師教授我經濟學，那原本應該是上大學以後才會學的東西。
“還好啦。”
“我一直在想久世家的教育方針比起貴族來更接近商人的教育呢。”
石崎看看撐著太陽傘從我們身邊走過的洋裝少婦，又看看我，笑起來。
“我本來覺得貴族會是更優雅的樣子。”
我不禁也看了石崎一眼。有時候我會突然覺得他一點也不遲鈍。
“我們家爵位很低又沒有在做官。如果地位高的話我一定不會讓桂木像現在這樣任意妄為。”
“哈哈，但是仆人那麼忠心也是家世好的證明啊。像我們這樣的商人家，就算領班都不能信賴。”
忠心嗎？桂木的確是非常忠心，隻是……
“桂木發誓效忠的對象並不是我，而是久世子爵家。”
——我事先把話說清楚——
——我的主人隻有先代當家一位而已——
“那不是當然的嘛。”
石崎爽朗的聲音很刺耳。
“家族地位第一。”
無聊。
“總之你留學回來以後憑森山家的推薦能成為議員吧？”
“或許吧。”
“哎呀，真得感謝桂木。優秀的人才就是家中一寶，真讓人羨慕。”
“……”
“啊！對了，說到桂木家，我聽說他們當家病倒了，不要緊吧？”
什麼？
石崎被我突然扭頭瞪他的動作嚇了一跳。
“你不知道？久世家不是和桂木家還有親戚關係嗎？”
“啊……雖然是這樣沒錯……”
雖然是這樣沒錯——
“石崎，快把你知道的事情詳細地告訴我！”
石崎無奈地笑起來。
“你呀，一說到桂木就馬上激動起來了。”
是嗎？
石崎，你果然一點也不遲鈍。那麼請你告訴我，這樣的我看上去可悲嗎？
桂木從來不說自己的事，如果我說起他還會不高興——
“哎？高中開始不住校了？”
桂木又這樣隨意決定我的事。
“沒必要住校。”
什麼叫沒有必要？
“但那不是強製性的嗎。”
“隻要有院長的許可就可以。彆人也有這麼做的。”
為什麼非要特意做這種惹人注目的事？
“哪有那麼隨便的，這種事……”
“不住校的話就能在家裡進行各種學習，特彆是能把經濟學，英語和德語完全掌握。”
哈，就知道是這樣！
“那是……為了讓我去外交部才要留學的吧？為了那個去取悅森山家吧？他家夫人幾乎每天寫信過來，這些我都知道。聽說有了他家的支持什麼都能做成，被看上了可真好啊，桂木！怎麼，現在又要被叫出去了？”
桂木，彆這麼無動於衷。看著我。
“這些都是為了久世家。為了進貴族院現在就開始做好有效的準備比較穩妥。”
我叫你看著我！
“桂木你給我適可而止吧！你……你現在做的事簡直就像……”
不，我並不是想說這些。
“簡直就像？”
桂木的眼光終於轉到我的身上，可是此刻我寧願他沒有這樣做。
“不如清楚地說出來吧，曉人大人。‘情夫’之類還有‘小白臉’也好‘男娼’也好……”
不，不要說了！
“全都無所謂。隻要能靠這個達成我的願望。”
不要再說了，求你，桂木……
“隻要能靠這個讓你的地位變得更加牢固。”
“……對你來說桂木家可能更合適。你還是回去吧，在那裡你可以……”
“我的事隨便怎樣都行吧。”
他的聲音變冷了。
“請不要跟我提桂木家的事。”
——無法溝通。
桂木的眼裡根本沒有我。
從來沒有過。
“歡迎回來，當家。”
“我回來了，田村。回來晚了，不好意思。”