十月一假期的第一天,新月獨自出遊了普者黑,那是一個離雁南不遠的度假村,新月久慕盛名。這個季節,普者黑的農田已經沒有了“接天蓮葉無窮碧,映日荷花彆樣紅”的景色,但是殘荷清枝、露水瑩瑩的清麗卻也令人心曠神怡。來度假村的許多人都是家庭團隊和自駕遊的,新月徒步遊曆,坐在清風朗朗的湖水邊,內心的感覺漸漸模糊起來,記憶如此清晰,家卻如此遙遠。
在新月的記憶中,她小的時候經常找奶奶。不知道為什麼最疼的奶奶總是突然就不在家裡。長大了一些,她漸漸聽懂了大人們的議論。他們說奶奶又被爺爺用打傷了,悄悄去了姑姑家躲避,叫她要聽大人的話,不要張揚和叫喚奶奶。她似懂非懂地點點頭。
後來,父親和奶奶都去世了。家裡隻剩下愛喝酒的爺爺和她們母女。爺爺每天都要在院子裡獨酌,喝醉以後就自說自話,說夠了就哭新月英年早逝的父親。爺爺用來買煙酒的錢越來越多了,他用棕櫚做編織品的收入遠遠不夠他的用度。於是,他向母親開口要錢。母親要支撐一家人的生活,對爺爺的花銷頗有怨言。她勸爺爺少吃煙酒。爺爺不聽,說我老了,問你要點煙酒錢有何不當。你每月好歹給我一點,也免得我厚著老臉天天問你要。
那時家裡窮,母親每月給的也不多,隻有五塊錢。爺爺抽的都是便宜的煙,一點著了火就燃掉許多煙末那種劣質紙煙。,農忙時節,母親都帶著新月姐妹下地忙碌,晚了回到家裡,見爺爺醉眼朦朧,母親就會抱怨爺爺隻會吃喝,不管家裡任何大小事情。爺爺聽了,就生氣地將家裡的鍋灶全部打翻,說他老都老了,整天被孤零零地丟在家裡,沒有人說話,也沒有人做飯,餓死了都沒有人管。母親說爺爺不理解家裡。爺爺則咒罵母親不孝。
那樣相依為命,於辛苦和吵鬨中,日子過了好幾年。爺爺已經年近九旬。
終於有一天,母親在爭吵中將爺爺摁到了地上。綁了他的手臂在背後。母親哭訴著這些年的忍辱負重,直到爺爺點頭答應以後不再索錢喝酒,不再打砸家什用具,才放開了他。用新月驚駭地看著這一切,目瞪口呆。
爺爺似乎在一夜之間就蒼老了,他駐起了拐杖。出門時不再大聲說話,通常,他將櫃子上空空的酒瓶,拿到門口放一段時間,吃飯時又默默地放回到櫃子原處。他的眼睛深深凹陷下去,眼神空洞而迷蒙。端碗的雙手也顫抖得厲害。
在一個大雪紛飛的早晨,冬天新月一起床便看到了穿著單衣佝僂在地板上的爺爺,淚水一瞬間就淌下來。爺爺是夜裡從高床上掉下來的,她叫著爺爺,想讓他回到床上睡,爺爺卻卷曲著身體疲倦地搖搖頭,說著他不能動。新月瘦小的身體根本扶不動爺爺,隻好扯下棉被蓋在爺爺身上。
那以後,爺爺便躺在了床上,不能進食了。
除夕之夜,爺爺反常地吃了兩口年夜飯,向著給他喂飯的新月點了點頭。大年初一早上,母親早早就叫醒了新月,說爺爺過世了。一家人沉浸在悲痛中。那個春節令新月永遠難忘。在故鄉罕見的大學連續下了十幾天,整個大地白茫茫一片。彆人家裡放鞭炮是因為喜慶和團聚,新月家裡的鞭炮聲確是夾雜著哀樂和哭聲。
爺爺走了,他的長壽、膽大和強悍留給了人們無限的談資。
隨著年齡的增長,新月漸漸地懂得了爺爺生前與母親之間的矛盾和無奈。在聽到呂靖彈唱張楚《姐姐》時,她會特彆傷悲。隻因為那一句“在死之前,他不會再傷心,不再動拳頭。他坐在樓梯上麵已經蒼老,已不是對手。”就會讓她淚流滿麵。
後來,是母親獨自帶著她們姐妹過清苦的日子。夜裡,聽到樓上老鼠的聲音,新月會害怕得直喊姐姐。母親是不和她們睡一個屋子的,家裡有車馬、糧食,她要睡後屋聽門。
有一天夜裡,新月聽到姐姐的喝斥聲,從睡夢中醒來,見姐姐驚魂未定地閂門。姐姐說有人從樓上的窗戶翻進了她們房間,聽到她的喝斥才匆忙從窗戶裡逃走。她記得睡前房門是閂住的,不知道為什麼那人能打開。
那以後,新月就不敢一個人在樓上睡覺。一閉上眼睛就會夢見有人進家裡偷東西。有時候,會夢見爺爺還活著,他在樓下,一咳嗽,全家人都能聽得見。那時,她就不會再害怕。
上了大學,她終於可以離開家。沒有想到,因為她的寂寞和固執,在那個給她帶來無限憧憬和希望的城市,發生了那麼多不堪回首的事情。似乎每一個親切的地方都成為了她不能回首的傷痛之城。
在遊人如織的普者黑,沒有人和她一樣形單影隻。旅行因為孤單地心境而變得索然無味。太陽開始西斜時,她有些心神倦怠地回到了轉站的小小縣城。
沒想到會在那個淩亂的縣城裡遇見孤魂一樣的石連。他是來覓昔日同學的,要在縣城住一晚,待第二天轉乘小巴。他鄉遇故知是一件令人欣喜的事。他們雖然算不上故知,但總是來自一個環境,經常見麵的新朋。在這個陌生的小城,他們找了一家看上去還算乾淨的飯店吃晚餐,然後去了一個招待所各自要了一個房間安頓下。
剛剛下過雨,小城裡的街道泥水肆虐,他們也沒有什麼地方可去,於是一起呆在房間裡看電視。看了幾個娛樂節目,新月起身告辭。石連按住了她去開門的手。他的手上還有昨晚和李打架留下的傷痕。額上的傷口還在泛著血痕。無論如何,他的傷總是因她而起。看著他眼裡的疼痛和不舍,新月的心突然柔軟了起來。
石連是個好看的男子。被他罩住的手心在發熱,新月一時心猿意馬起來。想著石連因那個人來到雁南的始末,和那一些令人悔恨和痛心的往事,她的心倨傲地裂開了。他不是要石連看著她嗎?她以為她就是他的掌中物了嗎?一股難受的心跳攜帶著報複似的快意席卷而來,冷得讓她無法承受。是的,她想了解男人。除了在屈辱中無端失去的初夜,她想了解人之初,性本善的原始和本質。
夜很直接。但是沒有她想象的那麼疼痛。閉上眼睛,白天看到那一池含苞欲放的睡蓮就出現在眼前。花瓣驟然在寧靜中的夜色中怒放,有令人窒息的妖冶和美麗。沒有了精神的參與,身體的快樂來得直接而容易。
然而風平浪靜之後,新月對這一切感覺到的失望,異常強烈。暗夜漆黑。猶如一望無際的大海遭遇一條飄蕩的水草,快樂隻是一瞬間的相逢,它輕飄地浮出了水麵,就不知所往。天亮醒來,唯有各奔東西。
新月搭車欲回雁南。在山風過耳的窗台邊,她目視遠山下的田野,心如大海。接到如水的電話,她不禁心神一顫。
如水告訴她,母親被車撞了,情況不明,她正在去往機場的路上,她要回滇來。電話那邊聲音哽咽,無助而悲傷。新月道:如水莫急,我現在就去昆明等你一起回家看顏姨。如水的母親是位非常可愛的女人,也是她高中時候的物理老師。因為她和如水多年情如姐妹,顏老師對她也非常關心。每次去如水家,顏阿姨都會做她們最愛吃的甜餅,和她們坐下來聊天。私下裡她都叫如水母親顏阿姨。在新月眼裡,顏姨既是師長,又如親人。
塵土飛揚的路上,新月暗暗自責和擔心,是否冥冥之中有一雙眼睛,看到她昨夜的放縱,才致使顏姨車禍,如水傷心的消息在這個早晨降臨。