我端著那碗藥，一言不發的望著息夜，眼淚撲簌撲簌的落進藥碗裡。

“息夜，為什麼？你難道不想有個我們兩個的孩子麼？”我看著他，看著那個方才與我恩愛纏綿，說儘溫柔情話的男子。

“阿音，原諒我，我有我的苦衷。”息夜從身後將我懷腰抱住，“阿音，你現在不能有孩子。根據西律的規矩，長子便是太子，麗妃與端妃都想先生下太子，以封王後，朝中各方勢力蠢蠢欲動，都等著看太子是哪一方所出。阿音，你若是此時懷了孩子，豈不是要將自己置身於風口浪尖之上？你知你我當初怎樣結識，我身為一國之君，武功不弱，一個不小心亦是能重傷幾乎喪命。阿音，我不願將你推入那激流，隻能暫時委屈你，待到時局穩定，我們再生很多很多孩子。”

我沉默許久，長長出了一口氣，“息夜，我且、且聽你的話，待到你真正掌控朝中大權，我們再生很多很多孩子……”

息夜抱著我，在我耳邊一連說出無數個“對不起”。

這一碗藥，由西律國最尊貴的男子端著，親自用勺子一勺子一勺子喂我喝下。

若是讓旁人知曉，有人能享受如此殊榮，定會說這是我祖上三代積德，換來的造化。

可這其中苦澀，隻有我們自己知道。

因為他喂我喝下的東西，正在一點點殺死我們那可能存在的，孩子。

我不知我是如何喝下那碗藥的，隻記得大滴大滴的淚水滴落進藥碗裡，喝到最後，滿眼滿嘴都是苦澀，也不知吞進腹中的，是藥汁還是眼淚。

息夜知我心中苦澀，將我輕擁入懷。我靠在他懷中，垂著頭，手下意識的撫在小腹之上。

息夜，若是我們有個孩子，那該多好……

隻是不知，這一天要等多久才會到來。

我靜默了許久。息夜捏起我的臉，溫柔拭去我眼角淚花，細細吻著我的眉眼，“阿音，你身子好的差不多了，再過幾日，我就下旨封你做女官，這樣你便可以自由在宮中走到，我也放心許多。”

我抬眼對他擠出一絲笑，勉強點點頭。

息夜，我知你亦是無可奈何，所以，我不怪你。

息夜陪我一陣，讓我好生安撫，我心情舒展了許多。用過午膳，他政務繁忙便先走了。最近總聽他提起到和鄰國東籬國關係微妙，他為此事頗傷腦筋。

隻可惜我一個婦道人家，不懂那些個軍國大事，否則便可給他出謀劃策拿些主意。

息夜不在的日子頗為無聊，雖有芊芊陪著，但也難以排解煩悶的心情。

不過一個不速之客的到來，卻打破了這古井無波的生活。

那日午後，我在院子裡，尋了個陰涼處支起躺椅，半躺著打瞌睡。半夢半醒之時，突然有什麼東西砸了過來，掉在我旁邊的小案上，砸翻了茶水。

我被那動靜驚醒，撿起那東西定睛一看，竟是個用花花綠綠羽毛做成的毽子！

小時候我娘親用野雞毛為了做過毽子玩，我當時頗為喜歡。此時拿著這毽子翻來覆去的看，猜想這許是哪個愛玩的宮女的毽子，踢過頭了，翻了院牆進來。

我招呼芊芊去外頭尋找毽子的主人，還未等芊芊應承出門，便聽見門口傳來喧鬨之聲。

我眯著眼朝門口方向望去，見兩個護衛攔在門口，與一個小人兒在爭執。

那小人兒小臉漲的通紅，鉤著頭朝院中張望，口中嚷著，“快讓我進去尋毽子，那是阿娘做的，可不能丟了！”

門口的侍衛見他衣著華貴，想必是個有身份的人，因此並不趕他走，隻是攔著他。

我見到那小人的臉，噗嗤一聲笑了出聲：真是山不轉水轉，居然又碰見這孩子了！

我吩咐芊芊去跟侍衛說，放他進來。

芊芊將他引起來，我朝芊芊使了個眼色，讓她去準備茶水點心。

院中隻剩下我與那孩子兩人。

我躺在躺椅上，半眯著眼，故作悠閒，手中捏著那毽子把玩，實著偷看他臉色，“喲，這不是小烏鴉麼？”

小烏鴉一雙黑白分明的大眼睛圓溜溜盯著我手中毽子，小嘴嘟起來小聲嚷嚷道，“你，還我毽子！”

我看他那彆扭的樣子，越發覺得好笑。反正這日子頗為無聊，將他逗上一逗也是好的。

我故意板起臉來，做嚴肅狀對他說，“你說還就還，你有什麼證據說這毽子是你的？”

小烏鴉愣住了，抓抓腦袋想了想，“這毽子底下有朵用金線繡成的蓮花。”

我將毽子翻過來看看，確實有朵繡金的蓮花。這蓮花雖然極小，但繡工極佳，反正我自問是沒有這等手藝。

我不甘就這麼還給他，還想與他好好玩玩。於是做出生氣的樣子指著那打翻的茶水道，“既然是你的毽子，那麼你的毽子打翻了我的茶水，這筆帳該怎麼算？這茶水可是來之不易，是用天上上的雪水融化而成，泡著天山雪蓮的花蕊做成的茶，可謂杯水值千金。我這不舍不得喝，放在那裡，結果被你的毽子給打翻了。”

我口中滔滔不絕，將他忽悠一番。

沒想到那小烏鴉真好騙，我說什麼便信什麼。見我將那茶水吹的天下少有，他也有些急了，絞著手囁咽問道，“那、那怎麼辦？那我賠你好了，你說這個值多少錢？”

我看他一副委屈的小摸樣十分可愛，卻又生了邪惡心思，繼續將他逗著道，“你可知有句話說的是‘價值連城’，說的便是一個物件的價值，抵過一座城。我這杯茶雖然抵不上一座城，起碼能抵一座華美宮室吧？你說你上哪賠我一座宮殿來著？”

那小烏鴉想必心中也是急了，連眼圈都紅了，麵上卻強作鎮定，“好，我欠你一座宮殿，以後賠給你就是了。你可以將毽子還給我了吧？”

此言一出，輪到我目瞪口呆了，這一座宮殿，還真是說賠就賠？

小烏鴉見我不語，以為我不信，上前一步看著我，神色堅決，“你可是不信我？阿姐說過，大丈夫要言而有信！我小烏鴉一言既出駟馬難追，今日許了你座宮殿，以後必定要兌現承諾！”

說罷，從懷中掏出一塊玉佩塞到我手中，“這玉佩便是信物，將來你帶著這玉佩來尋我，我必定會兌現承諾！”

我啞然將那孩子打量一番，見他眉眼之間神色凜然，決計不像是玩笑。可這貿貿然就許了座宮殿出去，也太……

大概這孩子天真質樸，還未懂得這許諾的含義吧。

我低頭看看那玉佩，見這玉佩通體潔白，形狀與那毽子上繡的蓮花一摸一樣。

我見他說的認真，便也學他認真的樣子道，“好，君子一言快馬一鞭，我且收下了，毽子還你。”

小烏鴉得了毽子，彷佛得了珍寶一般，珍愛的碰在手中，小心翼翼的吹掉上頭的灰塵。

我見小烏鴉生的惹人憐愛，心中倒是對這孩子頗為喜歡。這毽子雖然精美，可總歸是個普通毽子，也不知他為何如此看重。

我心中甚為疑惑，開口問道，“小烏鴉，這毽子有什麼特彆嗎？你為什麼這麼看重？”

小烏鴉將毽子揣進懷中，扭過臉答道，“這毽子，是阿娘親手做的，我和阿姐一人一個。”

原來如此，看來這是個極為孝順的孩子。

我見小烏鴉扭著臉，不肯麵對於我，便冷不丁的趁著他不注意，閃過身去，探著頭看他的表情。

沒想到這孩子居然淚流滿麵，粉嫩的小臉濕漉漉的。

我見他哭了，便慌了神，急忙扯著袖子胡亂擦了擦他的臉，將他拉過來與我並排坐在躺椅上，連聲哄到，“小烏鴉乖，不哭不哭。姐姐不要你的宮殿了，不哭了。剛才那杯茶是普通的茶水，姐姐是逗你玩的，你莫要生氣啊。”

小烏鴉緊緊咬著嘴唇，搖搖頭，哽咽道，“不是因為這個，我隻是……嗚嗚嗚……”

我見他哭了起來，頭大如鬥。我長這麼大，還沒哄過孩子，對著個哭的淚人般的孩子，也不知如何是好，索性將他一把摟入懷中，學著息夜安撫我的樣子摸著他的頭，口中喃喃碎語，“小烏鴉乖，男子漢不哭啊。”

“嗚嗚，毽子……阿娘……”小烏鴉將臉埋進我懷中，哭的甚為傷心，我眼看著他將眼淚鼻涕一齊蹭的我滿衣襟都是，無可奈何的好言哄著，總算聽他斷斷續續講出緣由。

原來這一切，都是因著這個精致的毽子。這毽子本是小烏鴉的娘親親手為他所製，可惜他娘親五年前便去世了，這毽子便被小烏鴉當寶貝似的珍藏起來。今天他心血來潮，將這平日裡寶貝的毽子拿出來踢了幾下，可沒想到卻踢過了勁，將這毽子替進了我的院子。他擔心找不到毽子，便急急闖過來，好不容易進了院子，又被我一通戲耍刁難。最後得了毽子，心中委屈以及思念娘親一齊爆發，便一發不可收拾，伏在我懷中大哭起來。

好容易等他哭夠了，眼睛紅紅的，跟個兔子似的，可憐兮兮望著我。我卻也被他勾起傷心往事，想起我那早逝的爹娘。

小烏鴉看我一副傷感摸樣，反過來扯著我的衣袖，小心翼翼安慰我。

我捏捏他水嫩的小臉，歎息一聲，“你還好，還有爹爹和阿姐，哪像我，爹娘早早就不在了，留我孤身一人在山中生活，有時候連生計都成問題，還要餓著肚子乾活謀生，起碼你衣食無憂。唔，我爹娘去世的時候，我也就你這麼點大。”

小烏鴉甚為同情的看著我，想必是發現了這世界上居然還有人比他更為悲慘。

我連著歎息一陣子，小烏鴉便扯著我的袖子同我一同歎息。於是我們兩個同命相連的可憐人，在這個午後，一齊坐在皇城內的一處小院，托腮望天一起傷感一番。

待到芊芊取了茶水點心回來，望見的便是這樣一番景象：我衣服皺皺巴巴，胸前滿是可疑的水漬，旁邊的小烏鴉與我並排坐著，我們兩人雙手托腮，擺出同樣的姿勢仰望蒼天。